李勣慢慢呷著酒,沉吟良久,才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吾對權勢,並無熱衷之心。”
旁人說這話,房俊嗤之以鼻,但李勣如是說,房俊相信。
當初房玄齡致仕,宰輔之位空懸,李二陛下命李勣接任,李勣曾數度拒絕,推辭不就,最終被李二陛下逼的退無可退,隻能無奈接任。
即便如此,他也未如旁人那般安插親信、執掌大權,更未勵精圖治、夙興夜寐,而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且過、能混則混……
古往今來,身為宰輔者,從未如此。
由此可見,李勣非但不熱衷於宰輔所帶來的權勢,甚至將宰輔之位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
房俊敬酒,而後坦然道:“宰輔之位不僅代表著滔天權勢,更意味著無與倫比的責任、擔當,帝王倚之為腹心肱骨,黎庶奉之為衣食父母,能夠將一生之所學付諸於為蒼生謀福祉,而非虛度一生、碌碌無為,他日壽終正寢,審視畢生,才不會悔恨嗟歎。”
人之一生,是要有抱負的,隻要為之努力過,縱然無法達成,亦不會虛度一生。
反之,縱然榮華富貴、鐘鳴鼎食,終了一抷黃土煙消雲散,又有什麼意義?
李勣陷入沉思。
這種話不是沒人與他說過,他自己也不是不懂,但如同房俊這般言語,卻是前所未有。
似他這般權柄煊赫、榮寵已極之人,又豈會沒有抱負呢?
隻不過……
他輕歎一聲,緩緩道:“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吾一身之福禍固然不足道哉,可若因此牽連子孫、禍延宗族,豈能心安?”
人不能過於自私,更不能為了滿足自己心中的抱負,渾然不顧身邊人的生死安危。
權勢之路,布滿荊棘,尖刺叢生,榮耀顯赫的同時,亦是遍身鮮血淋漓。尤其是當權勢臻達巔峰,相權與皇權之間便再無轉圜之餘地,以往的惺惺相惜、彼此扶持將不複存在,唯有在日複一日的猜忌、防備之中碰撞。
那不是李勣想要追求的東西。
而此言,也向房俊及其身後的李承乾表達了自己的意願:我無意於權傾朝野,甚至願意為此自汙,不惜一手造成君王之猜忌、憤怒,隻為了退去一步,以全君臣情誼。
月未盈,自不會虧;水未滿,自不會溢。
至於皇位之事,他更不願參與,反正都是先帝諸子當中選一個,你們自己鬥爭一番,誰上位,我支持誰……
房俊無語。
這簡直就是“躺平”的大唐版本終極體現……
不過雖然未曾達到遊說之目的,卻也得知李勣不會轉而支持晉王,對於李承乾來說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人家李勣不願站在頂峰與君王相忌,為此甘願退去一步,總不能咄咄逼人斬儘殺絕吧?
房俊點點頭:“叔父乃天下少有的聰明人,雖然不識大體,但知進退,這番話小侄會轉呈於陛下,詳述叔父之苦衷。陛下寬仁,想來也會成全叔父的苦心孤詣。”
作為軍方第一人,李勣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威望與影響力,他隻要不是亮明車馬的支持晉王反對正朔,任何一個君王都會對他予以包容、理解。
至於人家不想位極人臣,甘願在皇位爭奪之中不予表態……最起碼李承乾這樣的君王是完全拿他沒辦法的。
隻要不是站在敵對的一麵就好。
了解了李勣的想法,也算是間接得到李勣的承諾,房俊便將此事放在一旁,轉而與李勣談論起軍事方麵。
兩人喝著酒,房俊道:“叔父對於府兵製與募兵製,有何看法?”
李勣夾了口菜,咀嚼著咽下,咀嚼了房俊的敬酒,自己拿起杯子淺淺喝了一口,仔細想了想,道:“你想將右屯衛以及水師的募兵製推廣全軍?”
房俊道:“確有此意。府兵製與募兵製各有優劣之處,前者的優勢在於閒時務農、戰時出征,極限之時甚至可以全民皆兵,給國家節省了極大的軍費,自身也可免繳稅負、徭役,軍隊士氣非常高,缺點是丁壯長期番上、戍邊,使得農耕之事受到耽擱,嚴重影響經濟之發展。而後者的優勢則在於兵卒長期服役,可以接受最為精良的訓練,使得戰力得到最大程度的提升,缺點在於軍費的大幅度攀升。如今雖然算不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但邊疆戰事已經越來越少,若依舊維持龐大的軍隊數量,必將導致國內經濟複蘇緩慢,何不大量裁撤十六衛以及邊軍、各地折衝府,代之以更為精銳的職業軍隊?如此一來,軍隊戰力並未削減,但卻可以讓更多的人口專於農事、商業,使得經濟得以長足發展。”
李勣蹙眉,拿起酒杯,見到房俊舉杯過來,下意識的碰了一下,繼而醒悟,沒好氣的瞪了房俊一眼,卻也隻能將杯中酒喝下。
沒人不知道房俊酒量如海,但凡被他灌酒之人,絕沒有好下場,所以他隻是自己喝自己的,若每每與房俊碰杯飲儘,怕不是得醉死過去……
見房俊又將酒杯斟滿,倒也沒有阻止,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權勢,加上身處之局勢,能夠有一個人讓他全無防備的與之飲酒,屬實難得。
府兵製也好,募兵製也罷,由古至今,交替進行,沒有哪一個是真正的正統,不過是因時製宜、因地製宜而已。
哪一種更為符合當下局勢,就會采取哪一個。
府兵製自北魏實行以來,極大的掩蓋了北魏人口稀少、兵力不足之缺點,使得全民皆兵,戰力提升,而後被關隴貴族們所繼承,終於連續締造隋唐兩朝,占據權力中樞,問鼎天下,使得關隴貴族一躍而成為天下最頂級的門閥。
所以現在房俊想要改革兵製的目的,李勣非常清楚,一則兵在精不在多,可以解放更多人口發展經濟,再則可以一舉切斷隋唐以來門閥世家把持政權的根基。
當兵權儘歸於中樞,任憑那些世家門閥如何經學精湛、財力雄厚,也無法如以往那般左右朝政,甚至廢立君王、改朝換代。
所以隻是略微思索一番,李勣便知道這是大勢,無論自己說什麼、朝臣們說什麼、天下人說什麼,都無可更改。
皇權穩固,於國於民都是好事,然而即便是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因為憑借關隴門閥之支持才得以登上地位、坐擁天下,所以不得不接受關隴門閥之掣肘,想收權而不可得,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打壓關隴、削弱門閥,便迎來關隴兵變。
如今朝局動蕩,原本的帝國權力架構已然混亂,關隴勢弱,山東、江南兩地門閥更有可能麵臨一場傷筋動骨的慘敗,正是中樞收權的大好時機,似岑文本、房俊這等人傑,豈能錯過?
當然,募兵製也的確更為適合帝國之未來,廢黜府兵製、恢複募兵製,可謂一舉兩得。
沒理由反對。
仔細想了想,李勣沉聲道:“府兵製的確不利於國家經濟,若想國強民富,募兵製是一條好路子。但你得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北魏至今,府兵製發展百餘年,已經深入之帝國的方方麵麵,影響之巨大、根基之深遠,不容小覷。此事必須循序漸進,不能大刀闊斧貿然行事,否則必然引起各方反彈,一旦因此導致局勢反複,政局動蕩,得不償失。”
任何一種製度,都必然有其既得利益者為其保駕護航,誰想更改,必然遭致反噬。
眼下關隴門閥幾乎廢了,山東、江南兩地門閥也極有可能遭受重創,但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門閥盤踞各方上百年甚至幾百年,早已根深蒂固,豈能瞬息之間便枯萎凋敝?
一旦其發起反噬,勢必浩浩湯湯、驚天動地。
房俊連連頷首,看著李勣,道:“茲事體大,不敢擅動,可一旦完成,必然是名垂千古之功勳。叔父身為宰輔之首,於軍方更是威望絕倫,自當領銜改革,創下百年盛世之基石。”
李勣默然。
他的確不在意功名利祿,也不在意權柄煊赫,但麵對如此名垂千古之功業,當真能夠無動於衷?
可一旦參與兵製之改革,勢必成為此事之領袖,到時候大功告成,豈非又是一樁潑天的功勳?
這與他極力避免的初衷相背……
事情似乎又回到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