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先前討伐嗬斥之人為之一滯,不得不承認張忘之言有些道理,大家之所以集結家兵組成私軍欲北上關中扶持晉王攻略長安,是因為看重一旦勝利之後所能夠獲取的巨大利益,固然風險很大,但收益也大,值得奮力一搏。
可若是明知必敗,誰還會傾家蕩產組建私軍北上?
吳郡與華亭鎮毗鄰,中間隻隔了兩座低矮的山峰、幾汪低窪的湖水,屯駐於吳淞江的水師部隊無論自水路亦或陸路,朝發夕至,張氏如何能擋?
也有人不以為然:“他水師也是大唐的軍隊,咱們這又不是謀反,他憑什麼發兵攻打我們?就算當真發兵,也不過是恐嚇一番,未必敢真刀真槍的來。”
當下局勢叵測,潼關已經被晉王率軍占據,東西隔絕,關中的消息想要傳出隻能商於古道等寥寥數條道路,而這些道路通往商州、洛陽的出口也被封鎖,所以關中的局勢外界短時間難以得知。
關中形勢不明,就算水師有特殊渠道可以得知消息,但信息來回之間必定大費周章,延時性大大增加,豈敢貿然對江南氏族動手?
就算動手,難道還能滅門屠家?
隻需堅持住,無論承受多大的損失,待到此戰勝利之後晉王登基,都會找補回來,甚至較之以往愈發繁盛……
張忘苦笑連連,提醒道:“那水師乃是房俊一手創建,上上下下皆對其唯命是從,個個都是驕兵悍將,諸位即便不記得水師這些年如何在海外屠城滅國殺得諸夷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難道也不記得當年顧家之慘劇?”
一言既出,滿堂皆驚。
是呀,這兩年跟著房俊的水師將大唐貨殖販運天下,又將各番邦夷國的珍稀之物運回大唐,其間獲取暴利,江南各家笑逐顏開的同時痛恨著水師各種“護航費”“保護費”等等“橫征暴斂”,做夢都想著如何擺脫水師這個“吸血蟲”,將廣袤大洋之上的航線據為己有,卻渾然忘記了當初房俊是如何在江南殺得屍山血海、人頭滾滾。
牛渚磯一戰,江南各家鼓動山越暴民將房俊團團圍困於長江岸邊的南山之上,私下更是派遣各家的死士混跡於暴民之中,試圖將房俊擊殺於彼。
結果房俊率領數百具裝鐵騎,居高臨下俯衝殺陣,將數萬暴民殺得屍山血海,據說當時鮮血順著山勢流淌入大江,半條長江都給染紅了……
一戰而將江南各家殺得心膽俱寒,莫敢與之正麵抗衡。
而江東陸氏因著派遣死士暗殺房俊,被其躲過,之後便派遣麾下軍隊雨夜強襲陸氏塢堡,將傳承幾百年的江東望族殺得乾乾淨淨,江南氏族怒火填膺,卻無一人敢於站出來為陸氏討還一個公道。
今時今日,誰都知道房俊乃是東宮太子最為堅定的支持者,說一句“東宮柱石”“太子肱骨”亦不為過,而江南氏族想要聯合山東世家組建私軍趕赴關中爭奪皇位,誰知道房俊會否給水師下達一個“格殺勿論”的命令?
江南之地廣袤,各地氏族人口眾多,水師自然不可能一股腦的都殺了,可若是擇選其中之一二試圖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怎麼辦?
誰也不願去當那隻用來嚇唬猴子的雞,可任意一家都有可能成為那隻雞……
一個年輕人從地席上起身,向蕭珣躬身施禮,道:“在下此番前來,途中染了風寒,身體很是不適……既然家中答允南海公的人馬、糧秣已經送到,那此刻便回家複命,也正好尋個郎中調理一番,先行告辭。”
而後,也不等蕭珣說話,轉身匆匆離去。
他這一走,堂中氣氛愈發古怪,不少人麵麵相覷,都生起趕緊離開此地的念頭。反正咱們答允的兵馬糧秣一點沒少,又何必親自參與其中呢?
大不了將來勝利之後讓你們蕭氏拿大頭……
蕭灌怒目而視,將這些蠢蠢欲動的人壓了下來,畢竟現在蘭陵蕭氏一家獨大,實力強橫,江南地域之內實無可與其抗衡者,萬一將其惹惱了,後果不堪設想。
況且此次出兵北上也是大家事先商量好的,歃血結盟言猶在耳,未等出師便打起退堂鼓確實不好看。
蕭珣老神在在的坐著,對堂中亂象視如不見、充耳不聞,與身邊另一位老者道:“道德淪喪,人心不古,昨日還曾歃血為盟、誓約生死,今日便被一小兒之名聲嚇得戰戰兢兢、魂不附體,這一戰就算勝了,咱們江南氏族又能昌盛幾時?比之山東世家的底蘊,咱們遠遠不如啊,長此以往,山東世家綿延百世,江南氏族難以為繼,百年之後,今日之門楣都將泯然眾人矣。”
帶著一頂梁冠,背脊挺直,手長腳長,即便跪坐著亦可見身材高大,方正的麵容上愁眉不展,正是陳郡袁氏的家主袁朝,一手捋著胡須,噓唏道:“所以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終日盤算蠅頭小利之得失,卻沒有魄力開拓進取銳意向前,成就終究有限。”
過江則為“僑姓”,王、謝、袁、蕭為大,山東則為“郡姓”,王、崔、盧、李、鄭為尊,這便是當下門閥之鼎盛者,餘者皆不足論,甚至就連皇族所源出的隴西李氏,雖然被《氏族誌》排在第一等,但論聲望、論地位、論底蘊,都要被趙郡李氏所壓製。
然而江南氏族固然財富雄厚、人才濟濟,卻缺乏了山東世家對於經學之傳承,這便使得家族匱乏凝聚力,興盛之時還好,一旦遭遇挫折,極易一蹶不振。
蕭珣歎了口氣,請袁朝飲茶,自嘲道:“虧得時文為了江南氏族之前途嘔心瀝血,不惜賭上一輩子的政治遺產為江南氏族謀取一個出路,但是現在你看看,江南氏族之中,唯有你陳郡袁氏到場一個家主,餘者一個都不見。”
一旁的各家子弟隻能陪著尷尬的笑容,不知說什麼好。
袁朝沉吟少頃,岔開話題:“燕子磯雖然自古便是橫渡長江之渡口,但相比西津渡有些狹小,並不利於數萬人同時渡江,況且自西津渡登船,隻需橫渡江水便可抵達瓜州渡口,沿著山陽瀆直上揚州抵達楚州轉入通濟渠……故而,為何不選西津渡,卻要在燕子磯登船?”
燕子磯自古以來便是金陵附近最為重要的渡口,當年始皇帝巡視江南,便是由此登岸,北齊渡江南進欲一統江南,南陳皇帝陳霸先亦是於燕子磯率軍出戰,大破北齊……但是相比於由古至今聯通南北的西津渡,還是略有不如。
況且由燕子磯登船,需要順江水而下百餘裡,要麼自江都西邊的真州古運河而入繞過江都進入山陽瀆,要麼再向下數十裡抵達瓜洲渡口,北上進入山陽瀆。
既然江南士族的軍隊、輜重皆是自江南各地彙聚而來,何不直奔西津渡渡江,反而要到金陵轉一圈再順江而下?
分明是多此一舉。
蕭珣喝了口茶水,抬眼看了一眼堂中諸人,擺擺手,道:“諸位都下去吧,先去客房好生休息一下,然後妥善安置各家的兵馬輜重,按照事先擬訂的順序於江畔集結,明日一早渡江。”
“喏。”
一眾江南各家的子弟趕緊起身,施禮之後魚貫退出,蕭灌也向袁朝頷首致意,而後起身,出去安置這些江南子弟,以及根據各家前來的兵馬、輜重之數量安排明日渡江的先後順序。
堂內隻剩下蕭珣與袁朝。
此處大堂闊開五間,地板光可鑒人,幾根梁柱撐起穹頂,四麵開窗,極為軒敞。此時清風徐徐,茶香嫋嫋,兩位老人相對跪坐,倒也舒適愜意。
蕭珣請袁朝用茶,解釋道:“吾豈能不知自西津渡過江更為便捷?但西津渡距離水師駐地太近,而且水師對於西津渡極為重視,為了將南北交通掌控在手,常年在渡口駐留一支數百人裝備精良的部隊,若吾等自西津渡過江,勢必要與其發生衝突。”
袁朝喝了口茶水,蹙眉道:“事已至此,難道南海公還奢望與水師和平相處?房俊對於東宮之忠誠,天下皆知,當初甚至不惜激怒陛下亦要扶保太子,如今咱們組建私兵北上支持晉王奪嫡,其必然不肯坐視不理,衝突是必然會發生的。”
誰都知道如今陛下駕崩,關中十六衛各壞機心未必效忠於太子,致使東宮軍隊麵對晉王之時固然稍占上風,卻也優勢不顯,一旦山東、江南兩地的門閥私軍進入潼關,晉王實力暴漲,東宮岌岌可危,如此狀況之下,房俊焉能任由江南私軍順利抵達潼關?
勢必派遣水師攔截,一場大戰幾乎不可避免。
“倒也未必。”
蕭珣卻不這麼看:“房俊遠在關中,與江南相隔數千裡,且潼關如今在晉王掌控之中,往來消息必然延遲,待到知曉咱們組建私軍北上,再往水師發送消息,需要多長時間?而水師都督蘇定方不過是鎮守一方之武將,斷然不敢在沒有房俊命令的情況下主動與吾等開戰,否則由此引發江南動蕩、局勢糜爛,他如何擔當得起?隻要咱們避開水師,使其不得有挑釁之機會,自然可以從容北上。等到房俊的命令傳遞至華亭鎮,水師儘起精銳北上之時,咱們早已自通濟渠進入黃河,距離潼關一步之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