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看著麵色驟變的兩人,壓住心中火氣,勸道:“二位自殿下冊封儲君之日起便任職東宮,這麼多年對殿下諄諄教誨,實乃良師益友,無論自身也好、家族也罷,早已與東宮休戚與共,豈是想退便退得了?除非賣主求榮,以殿下的項上人頭作為你二人的投名狀。”
世家門閥為何幾百年長盛不衰,即便經逢亂世異能巋然不倒?
最主要的一點,便是世家門閥並不在意私怨恩仇,將儒家核心“雖九世猶可複仇”的宗旨撇在一旁,隻講利益。能夠從彼處得到利益,縱然深仇大恨亦可不計;若無利益,便是親朋故舊亦視若無睹。
故而東宮屬官當真想要從東宮這艘大船上撤下去,投入晉王陣營,隻需拿出真正利益,對方必然接納。
什麼利益能夠讓晉王接納他們並且予以重用呢?
自然是“背刺”太子,納上一個投名狀……
於誌寧怒氣勃發,起身戟指怒罵:“放屁!老夫與汝父齊名,這些年輔佐殿下兢兢業業,吾洛陽於氏亦是錚錚鐵骨、剛正不阿,豈能任由你這般汙蔑?”
陸德明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罵道:“不當人子的東西,怪不得人人皆稱你為‘棒槌’,簡直混賬透頂!”
他們兩人皆乃當世大儒,備受世人尊崇,而何謂“大儒”?除去學識縱觀古今、桃李播於天下,更重要便是一個好名聲。
若任由房俊這般汙蔑,往後如何立身處世?
再者說來,便是挨罵毀了一世名聲那也得他們當真做出什麼背叛東宮之事且因此獲取足夠的利益,現在還什麼好處都沒有呢……
房俊絲毫不懼,反唇相譏:“太極宮那邊剛有消息傳出,汝二人便夤夜入宮,總不會是前來關心殿下晚膳是否積食吧?彆以為旁人不知你們打的什麼算盤,蠱惑殿下行險一搏,成了便是你們的功勞,自此大權在握資曆崇高,即便是敗了也由殿下去承擔,你們隻需低下頭付出一些代價一樣可以在晉王登基的時候大表忠心……簡直無恥之尤。”
這話等同將東宮內部一直存在的文武之爭徹底揭破,再不複以往貌合神離之狀態,明晃晃將分歧放在眼前。
於誌寧、陸德明哪裡還坐得住?
兩人麵色大變,齊齊起身,不看房俊而是向著李承乾一揖及地,陸德明悲憤道:“殿下明鑒,吾等自殿下立儲之日起便侍奉左右、儘心輔佐,縱然沒有甚功勞,可總有幾分苦勞吧?如今越國公言辭如刀,不僅將吾等老臣之顏麵落儘,更是將吾等陷入萬劫不複之地,還請殿下主持公道!”
於誌寧則長籲短歎,一迭聲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固然以往文武之間有些什麼爭執,但大家都是為了殿下前程,可謂鞠躬儘瘁、絕無私心。時至今日,卻被視作攀附東宮,甚至被懷疑有朝一日為了自家利益出賣東宮,真真是世態炎涼、人心不古。”
這兩人一軟一硬,一樣的老淚縱橫,當真聞之惻然。
李承乾一個頭兩個大,先是嗔怪的瞪了房俊一眼,繼而趕緊安撫兩人:“二位師傅不必如此,孤非是涼薄之人,豈能忘卻這些年諸位師傅的付出?隻不過如今父皇之心意難以更改,孤這儲位終要丟失,難以回報二位師傅,心中愧疚非常……但無論如何,二位博學多才、忠誠厚重,孤決不相負。”
事實上,他並不在意東宮會否因為文武之爭而徹底分裂,無論今日之父皇,還是他日之新皇,豈能因為東宮勢力強橫便投鼠忌器?他這個廢太子能否善終,隻能看父子兄弟之間的親情能否勝過對於皇權的貪婪。
所以他隻是不願這兩位老師被房俊碾壓的顏麵全失……
房俊麵色淡然,不置可否。
無論前世的文牘檔案,亦或今生的耳濡目染,他對於世家門閥的處世根本早已洞若觀火。這些綿延數百甚至上千年的門閥世家傳承不息,的確對華夏文化之傳承起到無法估量之作用,但同時卻也是朝代更迭、百姓離亂的罪魁禍首。
他們依附在華夏民族的軀體之上敲骨吸髓,隻忠於家族。
所以他對於世家門閥半點好感都欠奉,且每遇大事都要加倍提防世家門閥之危害……
李承乾見房俊無可無不可,隻得又轉向二人安撫道:“二郎脾氣倔強,世人皆知,為此父皇不知懲戒他多少回,卻也不得其法,您二位皆乃德高望重的當世大儒,心性通透,自會虛懷若穀。”
言下之意,這人就是個棒槌,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當真較真的時候連父皇都壓不服他,你們也隻能吃虧,我是不會偏幫你們的……
於誌寧與陸德明對視一眼,皆悶聲不語。
他們自是不在乎房俊的態度,此番言辭固然激烈,以他們的涵養也不是受不住,隻不過房俊適時出現打破了他們的預謀,使得說服太子的計劃徹底告吹,故而心有不甘罷了。
也正如李承乾所言,房俊如今被褫奪兵部尚書之職,爵位雖高卻遠離中樞之外,可謂仕途不暢,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明知委屈了他,隻不過不得不如此為之而已,愧疚之情必然深厚,袒護之心正是最為濃烈之時。
隻要房俊不造反,就算將天捅一個窟窿,李二陛下都隻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誰招惹房俊,誰就得自認倒黴……
忍一時風平浪靜,對於兩個縱橫朝堂仕林的大佬來說,這並沒有什麼難度。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殿內的尷尬,“百騎司”的二號人物李崇真隨著一名內侍大步入內,目光在房俊、於誌寧、陸德明麵上掃過,知道這都是東宮的肱骨,故而也沒有遲疑,直接低聲道:“啟稟殿下,剛剛陛下再度暈厥,家父已經下令緊逼四門嚴禁出入,同時命左武衛駐紮太極宮外封鎖道路,杜絕一切意外發生。”
此言一出,好似一道霹靂一般在殿內炸響,震得在場幾人耳畔嗡嗡作響。
李二陛下上一次暈厥雖然醒來,但誰都知道這種事第一次並不可怕,隻要救治及時基本都會醒來,可若是再次發生,醒來的機會則極其渺茫……
難道當真天要塌了?
於誌寧與陸德明隻覺得一股寒氣自脊背升起,一瞬間冷汗便涔涔而下,方才若非房俊及時阻擋,他們說服太子之後隻怕會立即行動,無論是否動手,隻要將事情安排下去,便難免留下痕跡。
恰好這個時候李二陛下再度暈厥,宮門封閉,嚴格徹查……隻需查出半點蛛絲馬跡,便是一場血腥屠殺。
這簡直是從鬼門關打了個轉……
李承乾麵色慘白,搖搖欲墜,腳步踉蹌一下,顫聲道:“送孤……入宮。”
“殿下且慢!”
房俊趕緊攔住李承乾。
李承乾摸了一下眼角,不滿道:“父皇再度昏厥,必然危在旦夕,孤身為人子,豈能不趕緊前往侍奉?”
以孝道來說,他對李二陛下孺慕之情甚深,即便李二陛下數度欲廢黜,他也不曾有所怨言,皇位本就是父皇的,父皇不給,如之奈何?
再者,眼下父皇暈厥生死一線,若是晉王先一步抵達控製局勢,一旦父皇有不忍言之事,自己豈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憑宰割?
晉王隻需矯詔一封,便能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事後哪裡還會有人追究真偽……
房俊不答,轉身看向李崇真,沉聲問道:“河間郡王怎麼說?”
李崇真道:“家父有言,若太子未至,任何人不得踏入陛下之寢殿。”
殿內幾人長長噓出一口氣。
河間郡王李孝恭乃宗室第一郡王,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去李二陛下之外,勢力最大、威望最著、資曆最深,這樣一個人雖然平素與東宮看似親近,但緊要之時到底站在哪一方,誰也無法揣測。
一旦陛下當真留下廢儲之遺詔,定會全力執行……
不過既然有這句話,就表明李孝恭立場不偏不倚,斷不會倒向晉王一邊,任憑晉王借著陛下暈厥之機恣意妄為。
東宮的安全暫時無虞。
當然,若陛下已經留有遺詔,那便是另外一回事……
房俊微微頷首,想了想,道:“勞煩兄長派人出城前往東宮六率大營,告知衛國公全軍戒備。”
長安城既然已經四門緊閉、全城戒嚴,自然隻有“百騎司”出得去,也隻能有他們出得去。
李崇真痛快應下:“大統領已經有所交待,聽從太子殿下已經越國公的命令行事。”
於誌寧與陸德明這個時候完全插不上嘴,關鍵時刻就隻能看著房俊與軍方的關係安排事宜。不過聽聞李崇真之言也將心放下一半,畢竟李崇真身份不同,既是宗室子弟,又是李孝恭的兒子,還是“百騎司”的二把手……
兩人也不得不承認,局勢到了緊急之時,也唯有軍隊才能擁有力挽狂瀾之能力,再大的官、再大的威望,也不過是梁上燕雀,鼓噪有餘、於事無補。
軍權,才是根本。
無論東宮之前程如何,他們想要徹底取代以房俊為代表的軍方勢力占據主導,隻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最大的利益,始終會被軍方徹底吞掉……如何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