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並未從密道離開,隻是將青磚起開,露出內裡的鐵板,又將鐵板掀起繼而放歸遠處,做出一個他已經由此離開的假象,然後躡手躡腳來到後山牆,活動一下筋骨,身上骨胳發出“劈裡啪啦”一陣輕響,然後整個人好似麵條一般從牆上一個隻能狸貓進出的一處氣窗鑽了出去……
風急雨驟,黑衣人輕飄飄落在氣窗外,身體骨胳已經恢複原位,彎著腰順著牆根一路疾行,身形融入黑暗之中,不抵近觀察,幾乎難以察覺。
許久之後,他順著牆根繞過數座房舍,來到一處茅房對麵,蹲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
良久,一個兵卒披著蓑衣晃晃蕩蕩走來,站在茅房外,解開褲帶放水……
身後傳來一個輕微的語聲。
“這些時日,張士貴是否與太子亦或東宮官員接觸?”
那兵卒放水姿勢不變,低聲道:“並沒有,但曾私自出城與房俊在城下會晤,左近皆是他的親兵,故而所談為何,無人知曉。”
“繼續關注張士貴的舉動,若有異常,即刻回報!”
“喏!”
之後,再無語聲。
兵卒放完水,係好褲帶,轉過身瞄了一眼茅房對麵幽暗的牆根,那裡空無一物……
兵卒又抬頭四下看了一眼,為發現異常,更無人靠近,這才緊了緊蓑衣,快步頂著風雨走遠。
右屯衛大營。
已經到了卯時,但天色也隻是蒙蒙亮,風雨為住。
居住的營帳之內,房俊望著窗外疾風驟雨,愁眉不展,呷了一口茶水,以往鐘愛的茶葉現在卻覺得寡淡無味……
剛剛用過早膳,高陽公主、丹陽公主在座,武媚娘、長樂公主、金勝曼等人則回了各自的營帳。丹陽公主原本也打算離去,這些時日以來房俊雖然對她並未有格外之騷擾,但她心裡始終對房俊的名聲耿耿於懷,每每相對,便忍不住心驚膽戰。
但也不能總是避著房俊吧?
畢竟如今寄人籬下,房俊又是當朝駙馬,自己的侄女婿,算是一家人,不能太過失禮……
高陽公主抬起素手,執壺給房俊的茶杯之中斟上大半杯茶水,看著房俊緊蹙的眉頭,好奇道:“這場大雨使得太極宮那邊戰事暫停,東宮六率難得的獲得喘息之機,算是好事,郎君何以悶悶不樂?”
房俊指了指自己的臉:“殿下管這叫悶悶不樂?”
高陽公主秀眸微瞪,一臉不解,一旁的丹陽公主也好奇的看過來,心說這可不就是悶悶不樂麼?
房俊歎息一聲,道:“比悶悶不樂可嚴重得奪了,這根本就是愁眉苦臉愁腸百結、愁眉啼妝!”
“噗!”
高陽公主失笑,就連丹陽公主也忍不住笑出聲,旋即覺得不妥,趕緊抬起手,以袖遮麵,憋得俏臉通紅。
前兩個成語也就罷了,可一個大男人哪裡能用“愁眉啼妝”來形容自己?或許當下那些個敷粉戴花的俊俏郎君還能形容一二,可房俊英姿勃發、劍眉朗目,與那等“秀美”的男兒卻是截然不同。
高陽公主笑問道:“到底何事,讓郎君這般愁悶?”
房俊也不隱瞞,道:“這場雨雖然使得東宮六率難得的獲得了喘息之機,可是咱們剛剛俘虜的兩萬俘虜,隻怕是即將遭遇一場滅頂之災。”
這一戰使得門閥私軍全軍覆滅,除去戰死、逃逸,有一萬餘人被俘虜,再加上關隴軍隊俘虜接近一萬人,如今右屯衛的俘虜多達兩萬餘人。
這些俘虜可不僅僅是需要派兵看守那麼簡單,還要供給糧食、安置房舍,對於右屯衛來說負擔極其嚴重。眼下大雨滂沱,右屯衛哪來那麼多的房舍以供安置?
隻怕大雨過後,將會有無數俘虜因為種種原因或病、或死。
天氣漸暖,雨後陽光普照,氣溫升高,搞不好一場疫病就會在右屯衛與俘虜之中蔓延開來。眼下又嚴重缺乏防疫的藥物與條件,一旦疫病爆發,將會是滅頂之災……
高陽公主眨眨眼,道:“何不派兵將其押赴河西諸郡,暫且關押?”
房俊搖頭:“萬萬不可。”
由關中至河西千餘裡之遙,這些缺醫少藥的俘虜那裡堅持得住?隻要沒等到河西便得死掉一大半。高陽公主的意思也是如此,既然無法妥善安置,又何必任其拖了右屯衛的後退?光明正大的殺俘肯定是不行的,不如以押赴河西安置之名,行任其自生自滅之實……
但房俊絕對不能容許這等事情發生。
這可都是大唐子民、華夏血裔,戰場之上、兩軍對壘,再大的死傷也無法避免,總不能婦人之仁吧?但既然已經俘虜,便絕不能殘忍的任其自生自滅,以另一種方式去屠殺這兩人俘虜。
一旁的丹陽公主忍不住心中好奇,主動開口道:“隻不過是俘虜而已,且都是關外那些門閥世家的私軍,死也好活也罷,越國公又何需在意?”
對待俘虜,有條件的時候妥善安置,戰後勒令還耕或者分發給有功之人充當奴仆,這自然是最好;可條件窘迫無法顧忌的情況下,任其自生自滅又有何不可?
古往今來,可都是這麼乾的。
房俊直起腰,正色道:“殿下此言謬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都是陛下的臣子、都是帝國的子民,豈能明知其必死非但無動於衷,反而推波助瀾?長安城毀了,重建不過十載之間;關中毀了,複興也不過三十年而已;可若是任由這兩萬俘虜以自生自滅之名行屠殺之實,卻使得大唐失去民心,百年亦難以取信與民!”
古往今來,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來說什麼最重要?
人口!
隻要有人,再是艱難困苦的局麵亦能撥雲見日,再是落後的國家亦能振興繁華!
沒有人,縱然興旺一時,也遲早衰頹崩潰。
大唐子民億兆,但房俊卻從來不覺得哪一個是多餘的……
高陽公主美眸閃閃,抿著嘴唇,眼中滿是無法掩飾的愛意:“郎君乃真豪傑也!愛民如子,心存仁善,視天下人為一家,從不曾苛虐任何一個大唐子民,縱然販夫走卒、刑徒盜寇,亦給予足夠的仁愛,當為天下名臣!”
這個年代,所謂的“民主”“自由”這些概念是完全不存在的,大家信奉的是階級、是貴賤,壟斷了文化傳承的階層傳揚的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當然他們自己高人一等,不在“芻狗”之列……
平民尚好,那些奴役的地位與牲畜無異,乃是貴族的私產,生殺予奪、天經地義。即便重新編撰施行全國的《貞觀律》中將奴役、刑徒的地位略有提升,但也僅是若主家隨意打殺,隻需罰金即可。
人生來就分三六九等,階級底下者,生死皆由貴族一言而決。
似房俊這種將“眾生平等”之信條奉為圭臬者,簡直鳳毛麟角、絕無僅有,而這種發自內心的博愛、仁恕,對於有些人而言蠢不可及,但對於另一些人而言卻有如暗夜星火一般,感覺明亮溫暖。
一個“特立獨行”“與時代格格不入”的人總會這樣,要麼被人恨得要死,要麼被人愛得要死……
這番話語反倒將房俊說得有些羞赧,哈哈笑了一聲,道:“殿下這般誇讚,小生實在是受之有愧……而且殿下有一點說得不對,微臣隻是對大唐子民、炎黃子孫一視同仁,但對於那些個隻知道殺戮破壞的蠻胡,卻將其視為野獸,但凡落到手裡的,亟待殺之而後快!”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蠻胡的骨子裡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他們不奉道德、不遵禮儀,一切以利益為上,有奶就是娘。即便前一刻還對你笑意盈盈、百般籠絡,可一旦你與它們利益相悖,它們轉眼就能將鋼刀插入你的胸腹,奪走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