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孝忠在一旁嚇得臉都白了,死死拉著尉遲恭的胳膊,勸阻道:“敬德你瘋了不成?有英國公與趙國公二位代替陛下宣令,再無可懷疑之處,莫要再鬨了!”
當今朝堂之上,趙國公長孫無忌代表的是貞觀勳臣、關隴門閥,英國公李績代表的則是山東世家、江南士族,這兩人就好似大唐帝國的兩根擎天柱,權勢、地位、名望皆是巔峰。
這兩人互不統屬,甚至相互針對,絕無可能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所以他們兩人說陛下無礙,那必然是無礙。
根本沒有道理去質疑……
尉遲恭卻無視丘孝忠的好心勸阻,依舊不依不饒,瞪著李績道:“數十萬大軍日夜征伐,傷亡無算,然則吾等臣子卻數日不見陛下之顏容,此事極為蹊蹺,英國公莫非以為單憑你一張臉,便可以消弭數十萬兵卒心中之疑惑?”
李績靜靜的看著尉遲恭,半晌,淡淡道:“將尉遲恭推出轅門之外,杖責四十!”
“喏!”
兵卒再次上前,這回尉遲恭沒敢將兵卒推開,任由兵卒將自己雙臂綁縛,卻兀自叫道:“吾不服!”
李績冷喝道:“杖責五十!”
尉遲恭怒發戟張,還待叫囂,一旁的丘孝忠趕緊上前,一把將其嘴巴捂住,對兵卒催促道:“趕緊帶走,趕緊帶走!”
十杖十杖的往上加,這廝再叫板下去,怕不就得挨上六十杖?英國公李績平素看上去不聲不響,但是誰敢招惹他絕對沒什麼好下場,這六十杖打完怕是整個人都廢了。
待到兵卒將尉遲恭帶走行刑,李績冷冷的注視著丘孝忠、程名振等人,一字字道:“汝等可是還有疑惑,懷疑本帥謀害陛下?”
丘孝忠趕緊搖頭,賠笑道:“怎麼可能?英國公與趙國公皆乃國之柱石,沒人懷疑這個!隻是多日不見陛下,吾等心中沒底,故而前來探尋一番。鄂國公脾氣暴躁,不過今日非是對英國公不滿,違紀之處的確當罰,但絕無冒犯之意,還望英國公海涵。”
李績瞅著丘孝忠好半晌,鋒銳的目光直將後者看得額頭冒汗、心中打鼓,這才緩緩頷首:“最好如此。”
目光又從程名振等人麵上掠過,轉身走入中軍大帳,禁衛待他進入之後,立即上前將門禁護住。
丘孝忠與程名振等人互視一眼,搖搖頭,頃刻散去。
……
大帳內光線有些昏暗,因各處窗戶都緊閉著,且掛上布簾遮擋,因而燃了幾盞油燈。
李績進入帳內,意外的發現長孫無忌與諸遂良兩人居然皆在,下意識的蹙了蹙眉頭,旋即舒展開來。
外頭鬨得紛紛揚揚,自己聞訊趕來處置,長孫無忌居然穩坐帳內,不聞不問……
心底疑慮,麵上卻絲毫不顯,向前幾步,來到榻前躬身施禮,之後才直起腰,看了看床榻之上依舊昏睡的李二陛下,這才問道:“陛下情況如何?”
長孫無忌搖頭一歎,諸遂良答道:“太醫剛剛診治過了,內附臟器並無大礙,但一直昏睡不醒,卻不知是何緣故。”
李績眉峰蹙起,道:“既然並無大礙,那便是最好的消息。許是陛下這些年夙興夜寐、廢寢忘食,使得身體受了太多折損消耗,此刻多多昏睡幾日,能將以往耗損的元氣充足也說不定。”
長孫無忌起身,道:“咱們彆擾了陛下休憩,去一旁偏帳之內說話吧。”
李績頷首道:“如此甚好。”
雖然李二陛下昏睡不醒,但兩人依舊略整衣冠,一揖及地,起身之後一同退出大帳,去往一側偏帳。
諸遂良看著兩人的身影走出門去,目光之中泛著光芒,麵目有些糾結。
而後回身,在榻前看了看昏睡的李二陛下,緩緩跪下去,輕輕的喚了一聲:“陛下,微臣有罪……”
……
偏帳之內,兵卒奉上香茗便退往門外,留下兩位朝堂大佬說話。
長孫無忌呷了一口茶水,抬起眼眸,道:“英國公可是要問,方才吾分明就在帳內,何以任由丘孝忠等人喧鬨卻並未及時阻止?”
陛下連續數日未曾出現在人前,軍中上下儘皆有所猜測。然而有人鬨與沒人鬨,卻絕對不同,似尉遲恭這般大吵大鬨嚷嚷著要見陛下,卻始終未能得見,會使得很多人愈發相信自己的猜測,後果極為嚴重。
畢竟如今平穰城內不斷有“大唐皇帝身受重創,被淵男建射傷一目”的流言傳出,軍中上下,難免人心浮動。
唐軍剽悍,長年累月的勝利使得軍中有著一股“天下無敵”的自負與驕傲,如若陛下當真身受重創,軍心並不至於不穩,反而會激發兵卒的怒氣,使得戰力上升。
然而這種始終不見真相的焦慮,卻會使得士氣低落。
可李績、長孫無忌需要考慮的不僅僅是遼東戰場,一旦陛下身受重創昏迷不醒的消息傳回長安,素來暗潮湧動的長安勢必掀起一股滔天巨浪。社稷不穩、關中不靖,那種危害遠比遼東戰場失利要來得更為猛烈。
所以方才長孫無忌沒有及時直至尉遲恭等人,任其鬨得沸沸揚揚,殊為不妥。
然而,李績卻緩緩搖頭,沒有表示半分質疑:“趙國公既然身在大帳,卻未及時出麵,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吾又豈會質疑趙國公之決斷?眼下最為重要之事,自然是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麗,餘者不值一提。”
這令長孫無忌有些意外,可總不能人家不關心這件事,自己卻偏要解釋吧?
那就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他頷首道:“平穰城城高牆厚,且城牆皆以夯土砌築,外層包裹青磚,火藥的威力大大減弱,隻能依靠以往的攻城戰術施以強攻。”
孰料李績又搖搖頭,呷了口茶水,淡然道:“前方戰事,自有吾全權指揮,固然眼前困難重重,每日傷亡慘重,但破城而入乃是遲早之時,高句麗堅持不了許久。前番七星門之變,數千精兵被困城中,全軍覆沒,事後令郎一直未曾有消息傳來,此事頗為蹊蹺。隻是不知,令郎如今可與趙國公聯絡?”
長孫無忌麵對李績的跳躍思維有些跟不上,略一沉思,搖頭道:“不曾聯絡。那日之後,犬子便杳無音信,吾亦不知那日七星門內到底發生何事。”
他有些不解李績的用意,難不成是想要借此確認長孫衝的罪責?也不應該啊,區區一個長孫衝,如何能夠使得眼下統禦千軍萬馬、身負攻陷敵城重任的李績放在心上?
以長孫衝之罪責,引申開來追究長孫家的責任?
那也不必如此,隻待此戰結束,當日七星門之變終究是要被朝廷追究過問的,屆時長孫家難逃責罰,他李績素來不得罪人,既然長孫家罪責一定,他又何必枉做小人,多此一舉?
李績手裡婆娑著茶杯,頓了一頓,方才緩緩說道:“今日攻城,有敵軍兵卒自城頭墜落,幸而未死,被生擒活捉。事後審訊,那兵卒言及直至今日,城中都未有處罰長孫衝之任何消息,此事頗為蹊蹺。或許,長孫衝一直未死?”
當日長孫衝意欲打開七星門迎接唐軍入城,這在高句麗方麵看來乃是十惡不赦之重罪,必須處以極刑以儆效尤,且能夠提振守軍士氣。淵蓋蘇文是不可能將長孫衝秘密處決的,然則既然始終未曾公開行刑,就表明長孫衝還未死。
一個必死無疑之人,淵蓋蘇文卻一直讓他活著,這其中必然是有所圖謀。
至於這個圖謀到底為何,卻是值得深思……
長孫無忌眼皮跳了跳,心中將淵蓋蘇文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一遍,麵上卻絲毫不顯,麵色沉靜,道:“或許,犬子當日已然葬身亂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