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蓋蘇文派人給長孫衝安排了住處,回去之後沐浴一番,侍女又捧來新衣服侍他更換,拾掇一番之後,長孫衝渾身晦氣儘去,神采也明朗起來。
隻是他如今依舊身在平穰城,如坐針氈,唯恐淵蓋蘇文不知何時改了主意,再將他抓過去一刀砍了腦袋……
毫不容易挨到傍晚,長孫衝讓人去請示淵蓋蘇文,說是心係大事,希望早一步返回唐軍大營。
須臾,就在長孫衝心中忐忑之際,來人告知他,大莫離支已然準行……
長孫衝心中狂喜,麵上卻不敢顯露太多,趕緊讓親隨準備,兩手空空便自南門出城,一路順順當當的來到冰封的浿水之上。
“呼!”
長孫衝狠狠的抽了一口空氣,夜晚遼東刺骨的寒風卷著冰渣雪沫順喉入腹,激得腸胃一陣痙攣,狠狠的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是真的哭了,天寒地凍之中,熱淚滾滾。
沒人能夠感受他這幾年過著怎樣顛沛流離的生活,喪家之犬一般逃離大唐領土,而在這冰天雪地貧瘠嚴寒的平穰城,他又是如何處心積慮、小心翼翼的“認賊作父”,整日裡對淵蓋蘇文這樣一個渾身充滿腥膻之氣的蠻夷伏低做小、卑躬屈膝。
他不惜將曾經自以為的驕傲碎了一地,隻為了能夠重返長安,回到那冠冕堂皇的大唐盛世。
然而最終卻功虧一簣,如同傻子一般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靠著父親才活下了一條性命……
這種打擊,令長孫衝痛澈心脾,所有的尊嚴都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凍成碎片,撒了一地。
不過還好,總算是還活著,隻要活著,一切便皆有可能。
他抹了一把臉,將臉上的鼻涕眼淚胡亂擦拭一下,看了一眼身邊肅立的親隨,道:“走吧,回唐軍大營,麵前父親。”
那親隨搖搖頭,道:“家主有命,若大郎脫困,不必前往唐軍大營,當直接潛返長安,另有要事委任。”
長孫衝心中一震:“父親當真意欲兵變,扶持晉王上位?”
他對此略有猜測,曾推敲許久,卻始終不認為如此可以名正言順的擁立晉王上位,且長孫家毫發無傷。
東征乃是傾舉國之力,就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李二陛下亦不可能撤兵回師,否則出師無功、铩羽而歸所引發的反噬將會無比嚴重,尤其是對李二陛下的聲望打擊極其嚴重,李二陛下絕對不能接受。
況且轟轟烈烈的大舉東征,結果最後落得與隋煬帝一般下場,心高氣傲的李二陛下如何受得了?
然而,有一種情況一旦發生,李二陛下將顧不得這些虛名,隻能班師回朝,草草結束東征之戰,那就是長安發生劇變。
改朝換代是絕無可能的,如今李唐皇室早已深得民心,且朝中上下重要職位皆有把持,單單憑借關隴門閥絕無可能一舉推翻。且一旦關隴門閥有這種舉措,山東世家、江南士族必然不肯坐以待斃,各方勢力聯合剿殺之下,關隴門閥唯有覆滅之一途。
唯一有可能使得長安劇變,危及社稷根本,卻又不會被各方勢力聯合排斥、剿殺的,就隻能是廢黜儲君之位。
一旦攻破東宮、廢黜太子,就等於社稷動搖,李二陛下再是對高句麗誌在必得,也必須立即揮師返回關中。
身為皇帝,豈能坐視自己冊立的太子被兵變廢黜?
而等到陛下回京,太子一黨已被剪除,朝堂上儘是擁護晉王之大臣,群臣聯名上書,請求冊立晉王為儲,陛下還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
須知,陛下一貫是最為看好晉王的,這個時候壞人由旁人來做,他隻需順水推舟冊立晉王為太子,便完成了心中最大的一樁牽掛……
然而,這一切都隻是表麵而已。
問題的關鍵在於,李二陛下乃一代雄主,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就算他再是屬意晉王為儲,可太子畢竟乃是他的嫡長子,由他一手冊立,豈能容許旁人以兵變之術將其廢黜,且儘皆剪除東宮一黨?
更彆說還因此破壞了他的東征大計。
到那個時候,李二陛下固然很大可能捏著鼻子認下晉王上位之事實,卻一定會對長孫家痛下狠手。
任何一位帝王,都不會容許這等悖逆之臣的存在……
所以,父親到底憑什麼認為這麼做會在廢黜東宮、扶立晉王之後,確保長孫家依舊安穩無虞、權勢更勝往昔?
一陣寒風吹拂,長孫衝激靈靈打個冷顫,回過神來。
父親素來深謀遠慮,有些謀劃自然非是自己短時間內可以窺破,否則如何能夠做到瞞天過海?
如此一想,心下釋然,頷首道:“那咱們就即刻啟程,返回長安!”
“喏!”
幾名親隨跟在身後,一同在黑暗風雪之中艱難跋涉。
長孫衝心裡卻猶如燃起了一團火,絲毫不覺寒冷。
常常令他魂牽夢縈的長安,有著詩酒風流、鼎盛繁華,更有佳人青梅煮酒、或許能一敘相思……縱然滄海桑田、事過境遷,曾經對她有過狠厲的傷害,但長孫衝心中卻無時無刻都在想著那一抹窈窕靚麗的倩影。
或許也並不是相思,所謂愛恨癡纏,待到功成之日,自己翻手為雲,更想見到的是那張清麗無匹的俏臉之上悔不當初的淚痕……
*****
長安,大雪。
大雪,十一月節也,至此而雪盛矣。
一場大雪自節前便席卷關中,八百裡秦川銀裝素裹,徹骨生寒。
“冬天進補,開春打虎”的諺語已然流傳了幾百年,“大雪”之日,便是最佳的“進補”之時。
東宮之中,積雪雖然簌簌落下,卻被內侍、宮女勤快的清掃,不使落雪積厚,青磚甬道之上隻是鋪了薄薄的一層,旋即便被清掃乾淨。
麗正殿一側的偏殿內,霧氣氤氳、肉香撲鼻。
一個紫銅火鍋擺放在殿中,太子李承乾、宋國公蕭瑀、江夏郡王李道宗、京兆尹馬周等人團團圍坐,一疊疊新鮮的羊肉被切成薄薄的肉片,一盤一盤的下到翻滾的沸湯之中,大幾個滾兒,紅色的羊肉變色即被撈出,用筷子夾了,蘸著芝麻醬、韭花醬、乾辣椒調製的醬料送入口中大口咀嚼,滿溢的肉香與辛辣驅散一身寒氣,令諸人大呼過癮。
再將洗乾淨的翠綠的韭菜、菘菜等蔬菜用筷子挑著略微在沸湯之中涮幾下,蘸了醬料食用,即清新又解膩。
李承乾放下筷子,取過帕子擦擦嘴角,舉起酒杯道:“大雪盛寒,與諸君閒暇小聚,佳肴美酒,實人生樂事!於此,吾等當遙祝父皇旗開得勝,建立萬世不朽之功業!”
眾人急忙放下筷子,一齊舉杯。
“遙祝陛下萬勝!”
“覆亡高句麗,得勝凱旋!”
“飲聖!”
……
諸人一齊舉杯,一飲而儘。
兩日前,遼東戰報抵達長安,言及大軍已然攻陷大城山城,直逼安鶴宮,隻要安鶴宮這平穰城最後一道防線攻陷,大軍便可直抵七星門下。
而在座諸人皆乃帝國柱石、當朝巨擘,自然知曉長孫衝以“密諜”之身份潛伏平穰城,取得七星門之控製權,時機一至即可打開城門迎接大軍入城之秘辛,更是興奮莫名。
這一場東征之戰,不僅僅是前線的數十萬大軍衝鋒陷陣、傷亡無數,遠在長安的朝廷亦是為了這場戰爭殫精竭慮、廢寢忘食,不僅要籌措大軍所需之糧秣軍械,更要防備異族趁機入寇之危機,壓力著實太大。
更有甚者,長安城中各方勢力潛流洶湧、蠢蠢欲動,誰也不知會否在某一刻忽然爆發出來,引發一場動搖江山社稷的巨大危機。
然而,隻要陛下儘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麗,大軍班師回朝,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壓在諸人胸口的大石,終於有所鬆動,能夠緩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