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對房俊頗多寵愛,亦頗多器重,不斷委以重任,但是對於其爵位官職,卻屢次打壓。
他希望房俊未來能夠成為帝國之柱石,而非是一代權臣。
然而眼下河西大捷之功勳,堪稱擎天保駕、力挽狂瀾,這等功勳若是不予封賞,且不說房俊會否甘心,讓朝野上下如何看法?
諸葛亮曾說過“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此乃古往今來治事之本也。身為上位者,最應當賞罰分明,而非是區彆對待。固然房俊能夠理會皇帝之良苦用心,可是以後如何會繼續儘忠王事?
立功了也得不到封賞,誰還會努力辦事……
李二陛下就很是頭疼。
那棒槌時不時的就鼓搗出一件大功,令他有心壓製都壓不住,真真是個不省心的……
李績知道李二陛下的煩惱,遂出言道:“陛下明鑒,越國公固然功勳赫赫,堪稱帝國柱石,不過其年歲到底尚輕,若是恩寵過重,非是好事。”
人皆有私心。
李二陛下對於房俊之寵愛,滿朝文武皆看在眼中,羨慕嫉妒。如今房俊又立下大功,雖然陛下大抵還是傾向於打壓一番,不過封賞太過,可帝王心事誰又能摸得清?
萬一亢奮之下,做出大大的封賞,那可不妙。
眼下江南士族、山東世家明裡暗裡相互勾連,結成一派,共同打擊盤踞中樞多年的關隴門閥。所謂蛇無頭不行,身為宰輔之首、帝國勳貴、大唐名將的英國公李績,便是名義上的“盟主”,即便是蕭瑀這等兩朝元老、清流領袖,亦要甘拜下風。
然而房俊這些年異軍突起,手中執掌皇家水師將江南士族、山東世家儘皆籠絡在一處,緊扼各家之經濟命脈,言出法隨,無人敢於質疑。
在軍中更是獨樹一幟,隱隱然已經與李績分庭抗禮。
若是這回皇帝再大肆封賞,使其聲望、地位、權勢儘皆再次拔高一個台階,未必不會滋生房俊爭奪“盟主”之位的野心。
畢竟這隻是一個未幾弱冠的少年,心性不穩,力爭上遊,實在是在所難免。
如若當真那般,便實在江南士族、山東世家的聯盟當中埋下了一個釘子,使得內部分裂、相互爭權。
強敵尚未鏟除,自己先行內鬥,怎能成就大事?
如果眼下借助帝王打壓關隴門閥之良機依舊未能將將其死死壓住,那麼有朝一日關隴門閥必將重拾往昔榮耀,到那個時候,無論江南士族亦或是山東世家,都將承受難以承受之反噬。
李二陛下捋著胡須,“嗯”了一聲,心底反複權衡,左右為難。
臣子的功勞太大,身為皇帝非但不想著如何加恩厚賞,反而想方設法予以打壓,這在古往今來的皇帝身上,可謂極為罕見,李二陛下自己也是無奈搖頭。
而另一邊,捧著長安急報逐字逐句滿滿品讀的長孫無忌,心中卻滿是失落與鬱悶、不忿!
長子潛伏高句麗已久,付出無數努力方才得到淵蓋蘇文之信任,得以參讚軍機,知悉高句麗內部調兵遣將、擺兵布陣之秘辛,以此傳回軍中,希望立下大功,可以得到陛下之特赦,重返長安。
假若能夠促成兩國之議和,居中協調的長孫衝更應得首攻,不僅重返長安水到渠成,更會因此重得陛下之器重。
至於淵蓋蘇文到底是否誠心議和,在長孫無忌看來根本無所謂。等到大軍直抵平壤城下,淵蓋蘇文回天乏術,難道當真與平穰城共存亡,給高句麗王朝陪葬?
就算淵蓋蘇文已蓄死誌,可長孫衝與其世子合謀,大可趁亂刺殺淵蓋蘇文,然後有其世子淵男生代替淵氏一族,甚至代替高句麗王室,與唐軍進行何談。
到那個時候,李二陛下不願折損兵卒、耗費輜重,更要儘早結束東征之戰,返回長安穩定京畿,必然不會執意在平穰城下進行一場血戰,肯定會答允議和之提議。
隻要議和成功,無論給於高句麗什麼樣的條件,首攻依舊還是長孫衝的……
然而房俊那個棒槌卻變不可能為可能,將朝野儘皆認定的一場敗仗,硬生生的打出一場大勝。
數萬吐穀渾鐵騎在右屯衛火器麵前撞得頭破血流,數萬人灰飛煙滅,吐穀渾可汗諾曷缽棄馬奔逃狼狽不堪,其世子更是戰死於亂軍之中……
長孫無忌此刻關注的不是房俊這一仗到底事怎麼打了,火器到底有著多麼巨大的威力,而是經此一戰,右屯衛大獲全勝,河西全境穩固,關中門戶森嚴,所有危機迎刃而解。
固然西域依舊戰禍頻仍,數十萬大食人蝗蟲一般犯境,可到底距離長安甚遠,大可從容布置安排,不似先前那般被動。
而遼東這邊,既然河西危機已解,那麼即便拖延幾日,亦不會影響大局。
李二陛下自可從容進軍,圍攻平穰城,兩國是否議和以儘快結束東征之戰,也就沒有那麼迫切。
這其中若是淵蓋蘇文稍有反複,以陛下之剛烈自負,議和之事將會立即告吹,下令猛攻平穰城,直至高句麗城破國亡。
長孫衝主導議和以攫取首攻的機會,自然不翼而飛。
雖然身在平穰城裡應外合,將高句麗軍隊之布防一絲不漏的傳遞給皇帝亦算是大功一件,可是這如何與主導議和之功勳相媲美?
身為內應而立下功勳,就算李二陛下不食言,赦免長孫衝的罪責並且準許其返回長安,朝野上下也一定會掀起非議,最起碼那些個禦史言官便會跳出來質疑。
然而若是長孫衝能夠主導議和,使得一國之都城兵不血刃的被攻陷,整個國家內附大唐,那樣的功勳,誰敢質疑?
想到這裡,長孫無忌不由恨得咬牙:房二這個混賬,似乎與自家兒子八字不合,早不大捷晚不大捷,偏偏在這個時候大捷,斷了大郎建立殊勳的大好機會,真真是天生的克星啊……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已經捋著胡須說道:“既然河西之危已然解除,東征是否快速結束便不顯得那麼重要。如此,可以與淵賊展開議和,但是大軍攻伐不能停止,當以最快之速度攻陷泊汋城,搶奪渡過,使得大軍可以渡過鴨綠水,直撲平穰城。”
雖然都是暫且與淵蓋蘇文接觸,試探著商談議和之事,但是心急於結束東征而與之議和,與爭取最小之犧牲獲得最大之授意而議和,本質上完全不同。
前者未免要接受一些對淵蓋蘇文有利之條件,而後者則完全占據主動,是打是和,由唐軍一手掌握。
長孫無忌嘴裡有些苦澀,卻隻能頷首道:“喏!老臣下去之後便書信給犬子,令其與淵蓋蘇文展開商議,取得一定之共識之後,再由陛下指派專門人員與高句麗方麵接洽。”
即便如此,他也努力促進議和,沒有喪失希望……
李二陛下對於長孫無忌的心思自然心知肚明,喝了口茶水,對長孫無忌和顏悅色說道:“輔機毋須煩擾,朕既然答允一旦長孫衝立下大功便予以特赦,準許其重返長安,又豈能食言而肥?安心便是。”
話中之意,便是“即便長孫衝之功勞未必那麼顯赫,但吾也會放寬一手”,這的確是李二陛下的風格,該狠的時候狠,但是該施恩的時候,卻也能夠寬宏大量、施恩於下。
長孫無忌豈能聽不懂?
心中有些感動,畢竟自家兒子犯下的可是“謀逆”之大罪,放在曆朝曆代,那都得是殺頭的死罪,斷無特赦之理。
便即起身,跪拜於李二陛下腳前,涕泗橫流,感激不儘道:“老臣教子無方,羞愧無地矣!幸得陛下寬宏,長孫一門自當竭儘死力,永為鷹犬!”
“唉!輔機何必如此?法理無外乎人情,朕看著長孫衝長大,自然知曉他本心非是刺王殺駕。隻不過是一時失足,行差踏錯,無論如何看在輔機的份兒上,又豈能吝嗇於一個特赦令?快快起來。”
伸手前去攙扶,心裡卻有些膩歪。
這舅子一輩子陰險,謀算人心,卻也是個剛硬的性子,這麼多年曆經無數風風雨雨,當年被繼續趕出家門不得不到高士廉門下乞求收留的時候也未曾落下半滴眼淚,可是最近這幾年,卻時不時的在自己麵前痛哭流涕。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