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軍連夜後撤至碎葉城北兩百裡一處叫做山堡的地方,是一座絲路上的小城,弓月城便在北麵不足百裡的地方。
安西軍撤退至此,連夜開始修葺城牆、挖掘溝渠,埋設拒馬鹿砦,構築防禦工事,同時與碎葉城一般,將城中商賈、百姓、貨殖儘皆撤走,使得山堡變成一座軍事防禦堡壘。
薛仁貴進入城中,占據了原本的衙署,將安西都護府的官員驅趕一空,鵲巢鳩占,就地辦公。
一份份來自各方的情報彙總於案牘之上。
薛仁貴先將安西軍各部的情報挑揀出來,仔細翻閱。書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若是連自己的情況都不能了若指掌,談何驅逐韃虜、以少勝多?
情報顯示,安西軍固然取得了一場大捷,但損失極其慘重。
首先便是城內守軍。
雖然依仗高牆,又有震天雷等守城利器加成,可畢竟人數處於絕對劣勢,又多處分兵,守城的兵卒加在一起不超過八千人,在數萬敵軍瘋狂圍城狂攻之下,傷亡慘重。
撤退之時,陣亡、重傷者儘皆遺棄城內,足有兩千之數。
另外再加上留在城中引燃火藥的數百死士,怕是也難以幸存。
再就是跟隨元畏前往阿拉伯大營偷襲的數百兵卒,直至此刻尚未見到蹤跡,大抵要麼被阿拉伯軍隊圍在大營之中殲滅,要麼便是一路追殺死傷殆儘。
粗略統計,這一戰至少折損兵卒在四千左右。
這對於總人數不超過五萬的安西軍來說,算是一個極其慘重的損失。畢竟眾所周知,一旦軍隊數量減員三分之一,軍隊士氣便會降至最低點,減員一半,則士氣麵臨崩潰。
若是減員一半依舊保持戰力,那麼可稱之為“強軍”,放眼天下,無出其右。
當然,損失固然巨大,戰果卻也堪稱輝煌。
西城外一場大水,足足將城下上萬敵軍儘皆卷走,碎葉水澎湃洶湧,這些敵軍落入河中很難幸存,更彆說撤退之後方才得知,這些可都是阿拉伯最為精銳的“阿拉之劍”!
大唐雖然與大食國極少接戰,但是對於其國內的形勢卻並不陌生,薛仁貴身在西域,更是時刻關注大食國的內政軍情,知道“阿拉之劍”乃是大食國哈裡發的隨身禁衛,幾乎相當於“元從禁軍”之於高祖皇帝、“玄甲鐵騎”之於李二陛下。
不僅戰力強橫,而且地位非常崇高。
他當初故意讓元畏向長孫漢透露城西牆體斷裂、不堪重負,倒的確是希望能夠得到阿拉伯軍隊的重視,從而派出一支精銳的軍隊前往強攻,如此自己效仿“水淹七軍”之故事,便能夠最大限度的擴大戰果。
卻不料非但果真來了精銳,還是精銳之中的精銳,居然將“阿拉之劍”儘數淹沒於洪濤之中……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而碎葉城中陣亡之阿拉伯兵卒,雖然目前並無確切之數字,但估計絕對不下於三萬之眾。
破城之後洗劫一番,這是阿拉伯兵卒的傳統項目,無論將軍如何約束都不可能使得破城之後的軍隊整齊有序。數萬人爭先恐後一股腦的湧入碎葉城,被預先埋設在地下的火藥炸上天,自是難免。
然而最重要的戰果,卻是元畏放得那一把火。
阿拉伯軍隊出征素來不會攜帶太多的輜重,他們都是以戰養戰,打到哪兒搶到哪兒,若是打不下城池,那就灰溜溜的撤軍。
為數不多的糧秣輜重被燒掉,阿拉伯軍隊又不能撤軍,這就迫使他們不得不向周邊的西域部族下手劫掠。
如此,對於安西軍的形勢自然是極好的。
一則可以促使阿拉伯軍隊分兵,短時間內不可能大規模的向著弓月城、輪台城進軍,安西軍卻可以主動出擊,去殲滅那些脫離大部隊的阿拉伯兵卒,一點一點蠶食敵人的力量,且給於敵人無窮無儘的壓迫,降低其士氣。
再則,大唐素來對西域部族采取懷柔政策,因為突厥殘部始終在西域出沒,暗中勾連各個部族,若是大唐壓迫過甚,很容易將這些部族儘皆推到突厥的隊伍之中,不利於大唐控製西域。
現在阿拉伯軍隊迫不得已向這些部族下手,算是這種薛仁貴的下懷,替安西軍剪除那些不聽號令、陽奉陰違的部族。
總體來說,這一戰成果顯著,打出了安西軍的威風,重挫了阿拉伯軍隊的士氣,使得局勢悄然發生了轉變,安西軍再非一味的處於劣勢。
當然,阿拉伯軍隊人多勢眾,縱然損失巨大、士氣受挫,卻並未傷筋動骨,且此番受挫,更會激起他們的凶性,以後的戰鬥愈發凶險。
而安西軍的優勢,便是毋須與阿拉伯軍隊硬碰硬的去打,隻需步步為營、堅壁清野,哪怕最終退到玉門關丟掉整個西域,也算是戰略上的勝利。
沒辦法,敵軍勢大,來勢凶猛,安西軍兵力薄弱難以為繼,且關中無法給於支援,能夠守得住玉門關都是大功一件……
正自沉吟著考慮以後的戰略布局,外頭有親兵入內通秉,說是元畏求見。
薛仁貴登時一愣,這貨居然沒死?!
前去偷襲敵軍輜重,這幾乎已經不是“九死一生”能夠形容了,簡直就是“十死無生”,所以出征之前,薛仁貴命人將這些死士的名字一個一個仔仔細細記錄在案,稍後便會呈遞兵部,予以敘功請賞,該賞錢的賞錢,該撫恤的撫恤,所有功勳都按照最高標準予以轉升,務必使得這些人的家眷妻兒享受榮光之餘,更要得到應得的獎勵。
卻是萬萬沒想到元畏還能活著回來……
薛仁貴拿起一旁的茶杯呷了一口,目光有些深邃:“叫進來吧。”
“喏!”
親兵退去,須臾,一身甲胄、形容狼狽的元畏一瘸一拐的走進堂中,來到薛仁貴麵前幾步遠,這才站定腳步,艱難的單膝跪地施行軍禮,沙啞著聲音道:“卑職幸不辱命,前來向司馬述職!”
薛仁貴起身,雙手握住元畏的肩膀,微微用力將其扶起,使勁兒拍了拍,讚許道:“此番大勝,元校尉功不可沒,敵營之中焚毀糧秣,更能夠殺透重圍返回軍中,本司馬定會如實上稟,為元校尉請功!來來來,坐下說話,給本司馬好生講一講,到底如何生還而歸。”
元畏身被數創,雖然沒有致命傷,但是拚死力戰、一夜奔逃,早已耗儘體力,極為虛弱。
等到薛仁貴入座,他卻依舊站著,一張滿是乾涸血跡的臉上浮現一抹苦笑,拱手道:“司馬心中,怕是認定末將乃是敵軍之細作吧?”
薛仁貴麵無表情,也不說話,隻是拈起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
元畏隻覺得嘴裡發苦。
說實話,他不怪薛仁貴如此想。
前往阿拉伯軍中燒毀糧秣輜重,這本就是有死無生之任務,此番前去的,哪一個不是抱定必死之誌?他元畏自己也沒打算活著回來。
然而命運便是如此神奇,有些時候想要好生的活著不易,而有些時候想痛痛快快的死卻也很難。
自燒毀敵軍糧秣之後,元畏率領麾下一路亡命奔逃,敵軍圍追堵截,身邊的袍澤一個接一個的戰死,他自己亦是被射中數箭,更有多處刀傷,戰馬不知換了多少匹,等到他覺得體力耗儘跌落馬背,心想著必死無疑的時候,碎葉城一聲驚天動地的震響,火光煙霧直衝雲霄,那些追殺的敵軍忽然之間猶若潮水一般退去。
他居然就這麼奇跡一般的活下來了……
元畏明白薛仁貴的疑惑之處,換了誰怕是都要懷疑如何在那麼多的敵軍追殺之下活著回來。
他將前前後後詳細說了一遍,最終隻能說道:“末將不曾背棄安西軍,更不曾背棄帝國。此等事莫說司馬不信,便是末將自己亦是懵懵懂懂,不信世間居然有這般好運,故而絕不會有半分怨懟之心。還請司馬念在袍澤一場,看在我出生入死的份兒上,準許辭官退伍、返回故鄉。”
他這麼一番光風霽月、深明大義,薛仁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