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正自感慨,卻聽得武媚娘問道:“最近京中氣氛愈發不妥,市裡坊間都在說吐穀渾意欲反叛之事,上上下下憂心忡忡,唯恐吐穀渾起兵攻占河西,進而威脅關中。朝中除去派崔侍郎前去談和之外,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措施防止此事?”
說這話的時候,武媚娘憂心忡忡。
她政治天賦雖未滿級,卻勝過平常人許多,自然明白一旦吐穀渾反叛會帶來何等危機。
可是朝廷上下除去派了崔敦禮前往吐穀渾之外,至今卻並無其他動作,難道就隻是將希望押在崔敦禮身上,認為他能夠搞得定吐穀渾?
這可不是崔敦禮到底有多大能力問題,因為隻要吐穀渾認為這個時候反叛可以脫離大唐之控製,甚至重現祖先之榮光,那麼他們會不惜一切的起兵反唐,哪怕屍橫遍野也再說不惜。
休說崔敦禮了,就算張儀蘇秦複生,也不可能說服吐穀渾……
房俊喝了口茶水,靠在椅背上,說道:“眼下關中兵力空虛,若能何談自然是上上之選,讓吐穀渾占些便宜也沒什麼,權衡之計而已。不過殿下已經有了決斷,若是局勢崩壞,便調派左屯衛出京,前往河西屯駐,震懾吐穀渾。”
高陽公主驚詫道:“左屯衛?那太極宮怎麼辦?”
她再是懶得理會朝中事務,卻也知道左右屯衛宿衛玄武門,那是皇宮的保障,一旦左屯衛調離出京,隻剩下右屯衛,能不能守得穩太極宮暫且不論,誰能放心讓房俊一個人把守禁宮大門?
都是自家人,雖然事情尚未定奪,卻也沒必要隱瞞,房俊便說道:“太子殿下屆時會搬去興慶宮暫住,由元從禁軍宿衛周全,某麾下的右屯衛會擔負起長安守備之職責。”
高陽公主微微頷首。
如今父皇不在長安,太子若搬去興慶宮,那麼太極宮自然無足輕重,總不會有人衝進去挾持那些個嬪妃和年幼的皇子公主吧?
挾持了也沒用啊……
武媚娘卻蹙眉道:“隻怕朝中不會同意。”
“製衡”二字,乃是天下穩固之道。左右屯衛宿衛玄武門,除去兵力雄厚安全無虞之外,更有相互製衡之意,如此才能確保玄武門萬無一失,就算其中之一興兵作亂,亦有另一衛予以鉗製。
可若是將左屯衛調出京師前往河西,隻留下右屯衛擔任京師守備,則整個長安城儘落於太子之手,晉王極其擁躉豈能安寢?
勢必會興風作浪,阻撓這個提案。
房俊歎息一聲,道:“世間之事,本就從無兩全其美之法,成功失敗,都是在鬥爭當中一次一次的較量,直至最終之結果。得與失,成與敗,更不會因為人的意誌而轉移,隻要奮力爭取、無愧於心就行了。”
勿怪他心中感慨,自從東征開始,整個大唐帝國便陷入一場波瀾壯闊的曆史長河之中。這其中每一個人的每一個念頭,都有可能左右局勢之發展,沒有人能夠完美掌控。
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不行,老謀深算的長孫無忌不行,二世為人的房俊也不行。
再這樣浩浩蕩蕩的大勢之中,每一個人都隻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所能做的,也隻能是隨波逐流。
然而曆史是有慣性的,一旦局勢不可揣測,前路不可操控,那麼很有可能在某一個點驟然彙入原有曆史之軌跡。到了那個時候,房俊這些年所作所為縱然不能說是毫無意義,但他的所有努力都將儘付東流。
世家門閥依舊占據朝堂掌控資源,邊塞軍陣照樣默默發展秣馬厲兵,朝堂依舊因為各種各樣的勢力鬥爭陷入無休無止的內耗……
直至帝國崩頹,亂世再現。
五代十國,神舟板蕩群雄混戰,將華夏男兒之銳氣漸漸耗儘,到得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對於武將之限製無以複加,不僅文官淩駕於武將之上,便是連太監都能成為監軍。
宋、明之亡,實則與國力並無多大乾係。
當一個國家尚武之風不存,從帝王將相至販夫走卒都將文章推崇至極高至地位,文官高高在上,卻將武功貶斥至淤泥之中,“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之思想根深蒂固,豈能不被異族蹂躪,淪為奴役?
尚武之風,是一個國家的脊梁。
秦漢隋唐為何威震域外、橫掃群夷?自與其尚武之風相關。
故而秦漢隋唐亡於內,而宋明亡於外。
慈禧太後那一句“寧為友邦,不予家奴”成為後人唾棄恥笑之緣由,然而細細思之,宋、明兩朝固然從未說過這樣的話,甚至對外態度甚為強硬,但是其國策之實施,豈不與慈禧太後這句話並無二致?
將武將死死的壓住,固然再無“黃袍加身”之虞,國內軍閥絕無反叛之機會,卻給於了外族崛起壯大之契機,終於社稷斷絕、江山破碎……
房俊不容許大唐走上那條軍閥割據、外族入寇的老路,然而眼下之局勢,卻早已非是人力可以從容乾預。
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許便是如此。
再是狂猛的滔天巨浪,又如何能夠更改江河之流向呢?
*****
清晨。
雨後空氣清爽,驕陽當空。
政事堂前,三三兩兩的宰輔、參政們陸續到來,進了堂內,尋到各自的位置坐好,便有書吏用茶杯沏了一壺香茶放在麵前的桌案上。
總體來說,政事堂雖然是眼下大唐帝國最高的行政機關,但是平素的作風卻並不嚴謹,規矩比之六部衙門都還少一些。
房俊正與蕭瑀一起走到門口處,便見到後邊岑文本在兩個書吏的攙扶之下,氣喘籲籲的走來。
他連忙迎上去,取代一個書吏攙扶住岑文本左邊手臂,關心道:“景仁公身體欠佳,不妨在家多多靜養,無需每日裡都要到政事堂來。您乃是帝國元老,有您在,吾等小輩都有了主心骨,若是您有什麼閃失,吾等如何撐得起這朝局?”
岑文本喘了口氣,在政事堂門前站住腳步,布滿老年斑的臉上掛著微笑,道:“二郎的心意,老夫領受了。隻不過眼下陛下禦駕親征遠在遼東,又適逢吐穀渾蠢蠢欲動,似有反叛之心,老夫即便是在家,又如何躺得住?還不如過來聽聽局勢,縱然出不得什麼主意,也不必整日裡擔憂,求個心安。”
這話還真不是虛言。
以他這把年紀,早已過了爭權奪利的時候,隻想著站好最後一班崗,待到陛下回京之後,即刻乞骸骨告老回鄉。
對於家事,也沒什麼可掛念的。
自己那個兒子文采斐然,可以做好學問,但是為人處世卻欠缺了一些,能夠繼承自己的爵位富貴一生足矣。侄子岑長倩倒是聰慧伶俐、天資不凡,如今身在書院,受到名家大儒之教導,又有“天子門生”這樣一個身份,假以時日成材自然是不虞的,但是到底能夠走到什麼地步,卻非是他能夠掌控。
所以對於岑文本來說,眼下幾乎到了“無欲無求”之境界,隻想著善始善終,便再無遺憾。
這時候剛剛到來的李道宗上前,接過岑文本另一條胳膊,與房俊一起將岑文本攙扶進了政事堂內。
政事堂內諸多宰輔、參政、書吏見到岑文本,都起身問好,就連李承乾都起身,溫言撫慰了幾句。
待到眾人都坐下,蕭瑀環視左右,道:“今日殿下蒞臨,乃是為了吐穀渾之事。崔敦禮前往吐穀渾王伏順的牙賬多日,卻至今石沉大海,未有一絲消息傳回,恐怕結果堪虞。這等形勢之下,自然不能任由吐穀渾興風作浪,朝廷必須做出抉擇,以應對最壞之局勢。”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然後續道:“殿下之意,調左屯衛前往河西,鎮守涼、甘、肅、瓜諸州,諸位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