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手裡拈著茶杯,重重的哼了一聲。
皇帝乃天下至尊,最最尊貴之人,卻也同時成為天下最危險之人,時時刻刻都要防備著心懷不軌著以下犯上、悖逆不倫。不僅當世豪雄要防,朝廷大臣要防,即便是自己的親朋故舊、手足血親,一樣要防。
甚至越是自己的親近之人,就越容易對這個位置產生覬覦之心,也更容易獲得成功……
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如今皇帝禦駕親征趕赴遼東,長安城裡那些個心懷叵測之輩該是何等之興奮,可想而知。
關中兵力空虛,使得某一些黑了心的混賬認為有機可乘,暗地裡行雲布雨蠢蠢欲動,帝國之根基麵臨嚴峻之考驗,可謂稍有不慎便要改朝換代。
然而危險往往孕育著機會。
若是沒有這樣一個能夠讓人看見成功的機會,那些人又怎會迫不及待的跳出來呢?
所以帝王之術的核心就是“忍”,忍常人所不能忍,這才有逆而奪取之機會;忍世人所不願忍,故而能驚濤當麵而泰然處之,終至風平浪靜,海清河晏。
他能忍魏徵那麼多年,簡直就是唾麵自乾,如今忍一忍那些個跳梁小醜一般的東西,又有什麼問題?
身為帝王,若是連“忍”之一字都做不到,還能有什麼出息?大開大合固然看起來很有氣勢,卻往往樂極生悲,將所有的矛盾都徹底的予以激化,未能給於充分的緩衝。
秦始皇、隋煬帝這樣雄才偉略的一代英主,便是前車之鑒……
……
與李績密探一番,李二陛下心裡的憤怒消減的所剩無幾,畢竟身為皇帝時時刻刻都要承受著恭順與背叛,千人千麵千心,天皇老子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心甘情願的拜服在威嚴之下任憑統治,何況是那些個見識了權力滋味的勳貴重臣們?
文有蕭瑀,武有房俊,這兩人便足以協助太子守好長安,他這個皇帝此刻要做的便是穩住陣腳,隻要在遼東的戰場上獲得一場接一場的勝利,聲勢自然直衝九霄,長安就亂不了。
傍晚的時候,又下了一場雨。
遼東氣候苦寒,此刻雖然土地已經化凍、草木也已複春,但夜晚的雨水依舊沁涼入骨,寒意侵襲。
連日來舟車勞頓緊急行軍,多年養尊處優的李二陛下即便是底子不錯也有些吃不消,泡了一個熱水澡,讓跟隨身邊多年的內侍將酸痛的身子按摩一番,便和衣倒在行軍床榻之上睡了過去。
翌日天不亮,帳外便一陣陣人喊馬嘶,將李二陛下從睡夢之中驚醒。
揉了揉脹痛欲裂的額頭,李二陛下忍著酸痛的身體翻身坐起,強打精神喝問道:“外頭怎麼回事?大帳左近嚴禁喧嘩,連軍規也不管了嗎?”
軍帳的簾子從外頭挑開,一個內侍快步走進來,輕聲道:“回陛下,剛剛有斥候來報,說是盧國公本部已經沿著遼水西岸穿插之遠東城後方,隨時可以配合大軍兩麵夾擊。所以英國公下令所有軍卒生火造飯,收拾輜重,待到陛下起床,便召集眾將,商議何時出擊。”
一聽程咬金已經按計劃運動到了指定的位置,對遠東城形成夾擊之勢,一場大勝就在眼前,被高句麗人視若天塹的遼水將被大唐軍隊輕易突破,整個遼東戰場形勢一片大好,李二陛下頓時精神了許多。
晃了晃頭,道:“拿藥來給朕吃。”
“諾。”
內侍不敢多說,趕緊俯下身鑽到李二陛下的床底下,從一個箱籠之中摸出一個錦盒,打開之後取出一顆顏色鮮豔欲滴的藥丸,然後將錦盒放回原處,起身倒了一杯水,將藥丸遞給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接過藥丸,瞅著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送入口中,喝了一口水吞服下去。
“服侍朕洗漱更衣!”
“諾!”
內侍趕緊又叫進來一個同僚,兩人一起服侍李二陛下洗了頭臉,用過簡單的早膳,然後穿上厚重的甲胄。
此時外頭已經天色微亮,淅淅瀝瀝的雨水卻一夜未停。
李二陛下精神抖擻,早起之時的困頓萎靡早已消失不見,除了軍帳門口,便有內侍為其披上一件蓑衣,左右禁軍護衛,走向一旁不遠處的中軍大帳。
片刻之後,隆隆鼓聲在軍營之中響起,數位將領從各自的軍隊策馬趕來,快速進入帳內。
李二陛下大馬金刀的坐在主位,麵色紅潤、目光銳利,似乎與當年身在軍中與諸路豪雄鏖戰之時相差無幾。
李績、張儉、尉遲恭、阿史那思摩、周道務、程名振、王大度、丘孝忠等等大將分列左右,諸遂良則獨自坐在李二陛下身後,負責行軍紀錄。
“盧國公所部可否抵達指定位置?”
“回陛下,薛萬徹所部強渡遼水攻克新城,然後擊潰南蘇城救援之敵,回頭接應盧國公所部渡過遼水,合兵一處。繼而沿著遼水順流而下,一鼓擊破玄菟城、白嚴城之後,兵分兩路,一路階段蓋牟城與木低城之間的路線,使之不得救援,一路繼續向西運動,已於昨日晌午攻克懷遠鎮,現已抵達遠東城之後方,結下陣勢,隨時可以配合大軍兩麵夾擊,攻略遠東城。”
牆壁上掛著兵部印刷繪製的詳儘高句麗地圖,李績卻根本不用看,將大軍之行進路線、目前態勢一一道出,準確無誤。
李二陛下又問:“水師目前何處?”
李績道:“目前尚未有消息傳來,不過按照計劃,蘇定房將會率領水師主力自華亭鎮起航,橫穿大海直至建安城沿海登陸,配合大軍主力合力攻略建安城,然後獲得輜重糧秣。”
建安城距離大海不遠,境內崇山峻嶺,唯有西邊有平原沿海岸一直向南延伸,可直抵卑沙城。
原定計劃,便是待到唐軍主力橫渡遼水之後攻克遠東城,一路南下至建安城彙合發起攻擊。攻下建安城之後獲得水師的糧秣輜重補給,然後揮師東進,直抵高句麗在遼東兵力最多的重鎮安市城。
隻要攻下安市城,就等於將玄菟郡故地之內的高句麗抵抗儘皆殲滅,可以放心大膽的南下攻打烏骨城,等到了鴨綠水畔的泊灼城,又會有水師從海上配合主力大軍聯合作戰。
至此,距離高句麗國都平壤成,不足五百裡。
想到這裡,李績心裡也不禁泛起一絲古怪。橫行七海、縱橫大洋的大唐皇家水師作為這個時代最強的水上力量,卻一直隻能充當輜重運輸、配合主力作戰的角色,也難怪當初房俊曾經極力要求給於水師充分的戰略地位,承擔起更為重要的作戰任務。
尤其是房俊曾經提及的“以水師之力直入浿水入海口,而後溯流而上,直搗平壤城”的戰術,說不得高句麗的國都還真就能被裝備了先進火器的水師一戰而定。
然而也正是如此,水師才被排除在主力作戰序列之外。
功勳不夠分啊……
李二陛下沒工夫理會李績的小心思,沉聲喝問道:“軍隊可否準備妥當?”
“已然集結完畢!”
“隨時可以開戰!”
“各部清晨造飯、拔營準備,一戰攻克遠東城!”
帳上將軍們紛紛出言,士氣高昂。
李二陛下大聲道:“既然如此,那就事不宜遲,即刻強渡遼水攻打遠東城,同時派遣斥候趕往盧國公軍中,命其配合主力作戰!此戰乃是朕禦駕親征的第一戰,許勝不許敗,若有畏敵不前、貽誤戰機者,斬立決!”
“諾!”
眾將轟然應命。
“嗚嗚嗚——”
號角聲響徹雲霄,一聲一聲沉悶的鼓聲在寬闊的遼水上飄蕩,無數旌旗在風雨之中漫卷,數十萬頂盔貫甲、裝備精良的大唐軍隊集結完畢,隊列整齊的向著遼水開拔,在長達數十裡的河岸西側驅使船隻、搭建浮橋,實施強渡。
一時間,旌旗漫卷風雲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