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屯衛的兵卒紛紛鼓噪起來,固然懼怕“百騎司”之威勢,卻也不肯後退一步,讓對方將己方的大帥輕易帶走。
誰都知道這等調查規模意味著什麼,說不定自家大帥就此一去不複返,固然不至於充軍流放,剝奪軍職圈禁府中卻極有可能。軍中最重團結,柴哲威數年掌控左屯衛,基本的威望還是有的,這個時候豈能不給於“百騎司”壓力,使之有所忌憚,不敢恣意妄為?
最起碼,這個“維護長官”的姿態要出來……
數百人一起鼓噪,固然其中多有濫竽充數者,氣勢亦是十分驚人。“百騎司”數十人以及各個衙門臨時抽調前來查案的官吏被圍在當中,宛若洪流之中的小舢板,似乎頃刻間便有傾覆之虞,這些官吏都是文職,幾曾經曆過這般場景?頓時嚇得麵青唇白,瑟瑟發抖。
李君羨卻絲毫不懼,回頭目光威嚴的瞪視了人心浮動的官吏們一眼,這才轉過頭看著柴哲威,淡然道:“國有國法,軍有軍規,鼓動兵卒對抗朝廷是何等大罪,想必譙國公心中清楚。既然清楚,卻還要這般做,譙國公是想要將末將斬殺於此,然後嘯聚起兵,悖逆謀反不成?”
兵卒們都嚇了一跳,下意識的便退後兩步。
悖逆謀反……這個罪名誰當得起?大家都隻不過是番上的府兵,家中老幼一大家子,誰吃錯了藥跟著柴哲威犯下這等夷滅三族的大罪?
不僅不能犯,便是連這樣的誤會都不能有……
柴哲威麵色漸漸恢複過來,這本就是縱火之時便已經預料到的一幕,玄武門外失火,又阻攔了朝廷對於左屯衛的稽查,若當真無風無浪善罷甘休,那還是天下無雙的大唐帝國麼?
國法軍規,便是李二陛下亦不敢輕易抵觸……
深吸口氣,柴哲威瞪著周邊兵卒厲聲喝道:“都乾什麼?退回去!雖然失火隻是意外,但畢竟影響了京師治安,使得長安城內人心惶惶,接受調查那就是必須的!本帥清清白白、問心無愧,隨便調查便是,可若是爾等在此嘯聚鼓噪,誰還能相信本帥什麼都沒做過?都老老實實的回營,該睡覺睡覺,該操練操練,誰也不準平生事端!否則彆怪軍法無情!”
“諾!”
兵卒們趕緊應命,然後在各自旅帥的帶領下,漸漸撤退各自的營房。
柴哲威這才對李君羨道:“本帥不會讓李將軍難做,賬房失火,原就是本帥的責任,朝廷任何處置,本帥都甘願領受。”
李君羨麵無表情,微微側身,道:“那便請吧。”
柴哲威頷首,轉頭對遊文芝吩咐道:“一定要全力配合調查,不許有絲毫推諉搪塞之處,否則本帥拿你是問!”
“諾!大帥放心,在下定會配合調查,安撫軍心。”
柴哲威這才點點頭,對李君羨道:“走吧。”
當下大步流星走到營門口,早有親兵牽來戰馬,在一眾“百騎司”押解之下,出了軍營返回長安城府邸之中,閉門不出。
*****
翌日清晨,陰雨綿綿。
初十,朝會。
一大清早,各處坊門便儘皆開啟,一輛輛馬車掛著燈籠從坊內駛出,沿著縱橫的街巷漸漸彙聚至承天門外,等候上朝。
綿綿細雨並未隔絕大臣們相互之間寒暄的熱情,三三兩兩湊到一輛馬車內,吃幾口點心,討論著昨夜的事情。
嗯,茶水是肯定不敢喝的,朝會乃是僅次於祭祀的儀式,半途請假去方便一下是非常不敬的……
昨夜長安城劍拔弩張,各處兵卒全部沿街巡邏,街巷之上來來往往的兵卒手舉著火把,宛若大軍壓境,令人分外感到窒息。
在皇帝禦駕親征這等敏感的時刻,一絲一毫的異常都有可能引發巨大的連鎖反應,尤其是許多人聽聞事情的起因是玄武門外左屯衛的軍營失火,這更加令大家人心惶惶。
當年“玄武門之變”血流成河,長安城中不知多少權貴被鐵騎踐踏、卑賤如狗,如今不過才十幾年的功夫,誰能忘得那麼乾淨?
玄武門但凡有一點異變,都足以牽動長安城內所有人的心……
所幸一夜慌亂過後,隨著天明之前降下雨水,也將所有的暴躁於憂慮儘皆澆熄,隻餘下一地淩亂。
須臾,鼓聲敲響,承天門城門洞開,一隊禁軍從門洞內疾步跑出分列左右,幾名內侍也走出來,引著大臣們走進宮中,前往太極殿上朝。
房俊與馬周、李道宗並肩而行,走在人群中間,環目四顧,目光在一乾關隴官員麵上掠過,卻絲毫沒發現他們有太多緊張。
柴哲威乃是最親近關隴貴族的掌兵大將,如今麵臨這等危機,這些人家不可能不收到消息,這般無動於衷的模樣就有些令人費解了。
是他們認定柴哲威必定無事,亦或是早就已經放棄了柴哲威這個不是關隴出身卻支撐關隴一脈的大將軍?
還是說,如今的關隴貴族在長孫無忌前往遼東之後,群龍無首,已然陷入了各自為政、瀕臨崩潰之狀態?
……
此時天色仍未大亮,又有陰雨霏霏,太極殿中點燃了燈燭,照耀得一片輝煌。
大臣們魚貫步入大殿,文東武西,按照品級爵位排隊站好,前排的官員身後都有一個墊子,可以跪坐上朝,後麵品級不夠的官員也有墊子,卻是數人一個長條墊子,幾人共用。
不過這會兒都不能坐,太子殿下還未上殿。
未幾,太子李承乾緩步從後殿走出,一身弁服,上麵是紅色衫衣,白絹下衣,黑色綴著玉石的皮帶,小綬帶,雙佩,頭上是鹿皮製作的皮弁冠,前高後卑,縫隙之間綴有珠玉寶石,充耳繡瑩,會弁如星。
來到玉陛之上,李承乾從容站定,居高臨下俯視群臣,等待大臣們鞠躬施禮問候完畢,這才說道:“眾位愛卿平身。”
然後一撩袍服,跪坐在玉陛之上、禦座一側的一張略微矮一些的案幾之後。
雖然代替皇帝監國,暫時執掌了帝國最高權力,可到底還不是皇帝,上麵那張禦座是萬萬坐不得的……
平素李承乾便被李二陛下準許上朝、參豫朝政,所以固然是頭一次以監國太子之身份召開朝會,卻也並不拘謹。
地下的大臣按照品階,有奏本呈上者先呈上奏本,然後出班啟奏,將本部衙門亟待解決之事情詳細道出,或是太子一言而決,或是召集群臣商議討論,朝會進行得很是順利。
固然因為皇帝禦駕親征,將近百萬大軍已經開始向遼東發起攻伐,諸般事務繁榮龐雜,但是由於此次東征已然籌備將近兩年,各部衙門早就對於各自的部務了若指掌,並且做出了詳儘的預案,所以戰爭剛開始不久,還未有多少緊迫之事難以抉擇,需要拿到朝會上來討論。
對於每一個衙門來說,能夠儘可能將任何困難在本部衙門之中消化掉,這是最理想的。一旦不得不拿到朝會上討論,甚至需要朝廷予以調和解決,就意味著本部之權力外流,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這種情況很少發生……
李承乾坐在玉陛之上專屬的座位,心裡已經開始琢磨稍後的政事堂會議應當如何主持,便聽得下麵有人忽然出班啟奏道:“太子殿下,昨夜長安戒嚴,且有傳聞說是玄武門之北驟然起火,鬨得長安城內人心惶惶,不知是否確有其事?若有,不知到底何故?”
嘿!
殿上群臣一下子來了精神,紛紛抬眼看去,是誰這般沒眼色,居然在朝會上提及此事?
一般來說,似這等責任重大,卻又並未造成嚴重後果之事,都要現在政事堂裡讓諸位宰輔商議一番,討論一個結果出來,再公之於眾。畢竟這等事情勢必會牽扯到朝中地位甚高之大臣,貿然在朝會之上提出,難保不會造成各方勢力之攻訐,將事情搞得一團糟,不好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