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神龍殿。
窗外秋陽溫煦,但瑟瑟秋風掠過,枯黃的樹葉自枝頭片片飛落,打著旋兒的翩翩落地,在院子裡鋪了厚厚一層。
三五個小太監挽著袖子,拿著掃帚賣力的將落葉掃到牆角,使得被落葉掩埋的鋪地青磚露了出來,時有鳥雀飛過,秋意已濃。
屋子裡檀香嫋嫋,茶香氤氳,李二陛下一襲常服跪坐在案幾之後,呷了一口茶水將茶杯放到案幾上,詢問跪坐在下首處的馬周:“秋收已經進行了有些日子,大體上可還順利?”
馬周正襟危坐,肅容道:“啟稟陛下,大體上還算良好。早在半月之前,京兆府內大小官員、差吏便被分派之轄下各處縣城,分攤分片,各管一堆,都立下了軍令狀,監督各縣官吏、糾察不法之事,效果不錯。且最近天氣晴朗,使得糧食收割很是充裕,預計今年的產量較之去年能夠提上一到兩成。”
李二陛下點點頭,目光從馬周身上挪開,在麵前的李績、長孫無忌、蕭瑀、劉洎等人麵上一一掃過,沉聲道:“百姓勞累一年,早已精疲力儘,眼瞅著秋糧入倉這一年算是有了好收成,辛苦沒有白費,自然民心穩固、糧賦充足。誰若是敢在這個時候盤剝佃戶、魚肉鄉裡,朕不管他是王孫顯貴還是皇親國戚,一律依法查處,絕不姑息!若是有誰敢官官相護、欺上瞞下,朕不介意背負一個殘暴之名,亦要治他一個死罪!”
幾位宰輔心裡一顫,急忙垂首道:“臣等領旨!”
都是跟隨李二陛下多年的老人,熟知李二陛下的脾氣,知曉這位陛下何時會網開一麵、何時會狠下殺手,絕對不會去挑戰李二陛下的底線。
秋收與春種一樣,乃是國家重中之重,可每年秋收之時亦是百姓繳租、繳稅之時,難免便有為富不仁者小鬥出大鬥進魚肉鄉裡,更難免有黑心的官吏橫征暴斂盤剝百姓。
若是王朝亂世也就罷了,那需要世家門閥與朝廷官員幫著皇帝維護統治,即便欺壓百姓也得睜一眼閉一眼,可眼下盛世昌隆、江山錦繡,對於皇帝來說民心才是最重要的,誰在這個時候讓李二陛下背負“昏庸暴戾”之罵名,李二陛下絕對會讓那些黑心肝的家夥知曉什麼才叫真正的“暴戾”!
李二陛下環視一周,見到諸人麵上神色,知道自己的威壓起了效果,這些大臣絕不敢陽奉陰違、疏忽懈怠,心中滿意。
君王之道,便是平衡之術,一味的威壓會使得臣子心生抵觸,恩威並施才是王道。
故而李二陛下麵容一緩,招呼著諸人飲茶,笑嗬嗬說道:“莫怪朕太過嚴苛,實在是以往種種曆曆在目,大唐自混亂之中建立,於廢墟之中崛起,朕與諸位付出了多少心血,方才有了今日欣欣向榮之景象,焉能因為疏忽懈怠,便任由多年之艱辛付出付諸東流,重演隋末亂世易子相食之慘狀呢?建國容易,守成太難,吾等當君臣一體,不忘初心,共建盛世大唐,重現堯舜之風,千古之後,亦當名垂青史。”
諸位大臣連忙離席而起,一揖及地,大聲道:“臣等自當竭儘全力、披肝瀝膽,助陛下成就大業!”
“哈哈哈!”
李二陛下大手一揮,龍顏大悅:“朕與諸君共勉!坐坐坐,都坐!”
眾人重新坐下,李二陛下捋著胡須,看著李績道:“晉王這幾日都在尚書省學政,不知表現如何?若有懈怠之處,懋功你毋須忌諱,隻管嚴厲申飭便是,諒他也不敢心存怨憤。”
李績忙道:“晉王殿下聰敏勤勉,篤學敏行,處置政務雖然略欠經驗,卻兢兢業業,假以時日,必為國之棟梁。”
花花轎子人人抬,李二陛下既然一門心思將對晉王寄予厚望,並且不顧多人反對一力將其安插進尚書省,那麼無論究竟是否“篤學敏行”,李績也隻能說好話。
事實上晉王李治的確不錯……
李二陛下捋著胡須,很是欣慰的樣子,又看著長孫無忌道:“多虧了趙國公儘力輔助稚奴,每一次稚奴對於政務稍有不懂,便會向趙國公尋求解惑,朕心甚慰。”
長孫無忌忙道:“老臣與晉王分屬甥舅,血脈相連,自然要竭儘全力,否則何以對得起陛下之信重?”
李績、蕭瑀等人耷拉著眼皮,置若罔聞。
馬周、劉洎亦是閉緊嘴巴,一聲不吭。
李二陛下瞅了瞅眾人麵色,心中有數,並未打斷長孫無忌表忠心。
長孫無忌聞弦歌知雅意,話題一轉,說道:“隻不過以老臣看來,晉王殿下雖然甚有天賦,卻並不適合久處尚書省。”
李績等人頓時眉毛一挑,抬起眼皮,詫異的看著長孫無忌。
將李治放在尚書省乃是李二陛下的意思,意在幫助李治更好更快的攫取政績,培養他自成一派對抗太子的東宮勢力,雖然在外人看來哪怕李治做得再好也是因為皇帝一手扶持,其本身未必就有多麼優秀,但是實打實的政績麵前,卻也可以駁斥許多人的質疑。
可聽著長孫無忌的語氣居然是不讚同李治待在尚書省……
他可是晉王最堅定的支持者,居然想要讓晉王離開尚書省麼?
有些無法理解……
李二陛下卻好整以暇,緩緩頷首,道:“哦?趙國公有何見解,不妨說說看。”
長孫無忌道:“老臣鬥膽,竊以為陛下固然愛子心切,意欲讓晉王在尚書省熟悉政務、加以鍛煉,日後亦能堪當大任,實則卻對晉王有所不公。”
李二陛下道:“此言何意?”
李績等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由皇帝一手扶持上位,還有比這個更舒服的麼?這長孫無忌居然嫌棄晉王過得太子在……
長孫無忌顯然早有腹稿,直接說道:“吾等世家門閥對於下一任家主的培養,絕非使其鐘鳴鼎食、順風順水,而是在其年幼之時便委以重任,放在一個相對惡劣的環境當中,這樣才能苦其心誌、礪其精神,不僅能夠鍛煉其麵對困難之時的處理方法,更能夠磨煉起百折不撓、迎難而上的品質,如此出類拔萃,才能繼任家主之位。陛下舔犢情深,將晉王放在尚書省,卻是缺了磨礪晉王心性的機會。古往今來,但凡成大事者,無不有堅韌不拔之品質,而庇護於溫室之花朵,絕無成事之可能。”
李績與蕭瑀互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的疑惑與不解。
聽長孫無忌這意思,是想要將晉王從尚書省調去彆的衙門任職,離開李二陛下的庇護,卻走一條艱難的道路,這豈是明智之舉?
李二陛下看向李績,笑問道:“對於趙國公的話語,英國公可否認同?”
李績略一踟躇,摸不準長孫無忌的用意,他豈敢亂說話?太過了解這個陰人的性子,稍有不慎便會著了道吃了虧,隻得說道:“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微臣讚同趙國公之言。”
他不說對於晉王的看法,隻說讚同長孫無忌人不經磨礪不成器的話語……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再次看向長孫無忌,問道:“那麼依照趙國公的意思,該當如何?”
長孫無忌道:“老臣以為,還是應當將晉王殿下調離尚書省,安排在彆的衙門予以曆練才是正途。晉王在尚書省托庇於陛下羽翼之下,縱然有所成就可難言出色,可若是在彆的衙門能夠做出成績,方能顯現出晉王之才華。”
李績閉口不言。
不隻是他,在場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李二陛下與長孫無忌一唱一和,即便不是事先串通,那也必然是就著某一項利益相互之間體現出默契。
畢竟是當年並肩作戰的老戰友,雖然近些年漸行漸遠,甚至針鋒相對,可一旦拋卻成見,這份默契依然存在。
然而大家卻依舊想不通,哪裡還能有比尚書省更容易出成績的地方呢?
若說之前的這一番隻是項莊舞劍,那麼其意卻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