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偃聞言哈哈大笑,斟滿酒杯,舉杯道:“無論如何,宋國公能夠說出這句話,在下這一生算命是有了一個知己,亦或者命中之貴人。即便在下早已做好了直言諍諫、慷慨赴死之準備,絕不會托庇於任何人,卻也要感激您的這番心意,吾先乾為敬!”
一仰頭,一碗酒一口氣喝乾,有少許酒水順著碗邊沾濕頜下胡須,順著胡須滴落,愈發顯得慷慨豪邁,似乎也有著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之氣。
蕭瑀無奈苦笑,分明是一個綢繆權力,將帝國安危置於不顧的“權奸”,卻偏要裝作這般慷慨激昂,生氣凜然。
也不知是他演戲太好,亦或是自己將自己陷入了一手織就的虛妄正義之中,不可自拔……
這種人最可怕,即便是做了傷天害理之事,卻依舊將自己深陷在正義的堡壘之中,哪怕是死也深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天下蒼生,可以從容就義,可以慷慨赴死。
歎了口氣,蕭瑀舉杯同飲,卻隻是淺淺的呷了一口,並未一飲而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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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花園涼亭之中,地上鋪著厚厚的地席,太子李承乾居中而坐,房俊、杜荷在左,於誌寧、張玄素在右,一張小巧的茶幾擺放在亭中,一壺清茶,幾碟點心。亭外陽光明媚,秋風緩緩吹入亭中,左右的花樹在微風中泛黃的葉子沙沙作響。
一方池塘在涼亭之後,池水清碧,有錦鯉浮沉遊弋。
房俊正襟危坐,輕聲道:“查清楚了,是弘文館學士謝偃、顧胤、蔣亞卿三人,於入宮向陛下講學之際,諫言陛下撤銷晉王之圈禁,更蠱惑陛下冊封晉王為尚書右仆射,左衛大將軍,入政事堂,協助太子、宰輔們處置朝政。”
“哼!簡直是狼子野心!當年大唐立國,高祖皇帝便任命陛下為尚書令、左翊衛大將軍,封秦王,這才四方征戰一統江山。自陛下登基,尚書省不置尚書令,由尚書左仆射總領天下政務,便是事實上的尚書令,如今讓晉王晉封尚書右仆射,更統領由左翊衛大將軍演變而來的左衛大將軍,這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於誌寧脾氣一貫不好,老而彌堅,聞言氣咻咻一番怒叱。
倒也怪不得他生氣,他是李二陛下指派給太子的最早一批老師,與張玄素一樣,身價利益早已經與太子李承乾俱為一體,此刻有人覬覦儲君之位,攛掇著李二陛下易儲,這簡直就是往他的心窩裡插刀子,如何能忍?
杜荷豎起一隻手掌,陰仄仄道:“此等奸佞小人,一味讒言媚上、蠱惑君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除了他!”
房俊無語,瞥了杜荷一眼,又看了看太子,並未出聲。
今日這等聚會重要非常,房俊不信李承乾不明白其中的厲害,自然要最最新人的人在場才行,卻將杜荷招來……這杜二一直親近李承乾不假,可何時居然成了李承乾最信任之人?
說句公道話,杜荷這人與柴令武不同,並沒有太大的野心,秉性也不似柴令武等人那般陰險刻毒狹隘自私,隻是這腦子大多時候不大好使,看不出輕重緩急,於是魯莽不計後果,更沒什麼擔當。
非是可共謀大事之人……
杜荷此言一出,李承乾眉頭一皺,斥責道:“放肆!吾等皆為父皇之臣,政見不同乃是常態,據理力爭便是,如何能夠使出這等狠辣之手段,禍亂朝綱遺禍天下?此等話語,絕不可再說!”
“喏!”
杜荷嚇得一縮頭,心裡鬱悶,不敢言語。
他一直跟太子親近,卻是首次進入到太子的核心圈子裡,參與到這等有關儲位的商議,所以一時間很是有些壯誌得酬、吐氣揚眉,尤其是在房俊麵前很想著要好好表現一番,免得這小子總是在自己麵前裝模作樣。
卻未料到一開口便說錯話,招致太子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臉上隱隱發熱……
一撇頭,正好見到房俊低眉順眼,臉上卻似笑非笑,頓時有些惱羞成怒,不滿道:“房少保想來亦是不讚同在下之言論,卻不知有何見教?”
房俊笑了笑,麵對杜荷蹬鼻子上臉的行為,卻並未動氣。
他知道李承乾的心思,杜荷這人雖然難堪大用,但杜如晦之子這個身份還是頂好用的,尤其是杜家的勢力非同一般。“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可不是說著玩的,雖然眼下這兩大家族尚未能夠達到中唐之時的鼎盛時期,但底蘊豐厚,絕對不屬於那些個關隴貴族,對於太子穩定京畿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他緩緩說道:“謝偃也好,顧胤也罷,甚至是那蔣亞卿,都不過是一截宿儒,名聲滿天下,卻也隻是嘴上功夫,半點實權也無。這等人就算再是讒言媚上、蠱惑聖聽,也很難影響到陛下心中的決斷,所以歸根究底,不在於是否有謝偃等人禍亂朝綱,沒有他們也會有彆人,最重要的還是在於陛下自己的心思。”
眾人聞言,俱都沉默下去。
這個道理除去杜荷之外大家都懂,李二陛下那是何等英明神武的人物,意誌最是堅定,焉能以為幾個外臣隨便幾句話,便影響到他對於儲君的抉擇?說到底,還是李二陛下自己不信任太子,始終未曾斷絕易儲之念。
謝偃等人不過是一個誘因而已……
然而正是因為懂得這個道理,大家的心情才更為沉重。
若僅僅是有佞臣作祟,蠱惑聖聽,大不了想辦法將這些個佞臣儘皆逐出京師便是,甚至心狠一些也未嘗不可,但易儲乃是李二陛下的執念,這就令人深感無力、束手無策了。
杜荷轉轉眼珠,又道:“陛下的心意,想要扭轉絕非易事,或許吾等可以從晉王那邊著手?”
李承乾一愣,問道:“這是何意?”
杜荷笑道:“陛下有易儲之念,無非是因為他覺得晉王若是當了皇帝,必然會比殿下您做得更好。可假若吾等破壞了陛下對於晉王的印象,減弱對晉王的信任,豈非治標治本,一勞永逸?”
房俊頗為詫異的瞥了一眼杜荷,這草包居然能夠找到問題的症結,著實不易。
張玄素蹙眉,捋著胡子,一臉愁容:“說起來簡單,可做起來卻是難如登天。且不說彆的,人家晉王如今在晉王府當中圈禁,外人不得見,身邊皆是親信,你就算是想使壞也沒機會啊!”
杜荷一臉得意,道:“那簡單啊,反正陛下也有心放晉王出來,咱們大家都支持不就行了?”
於誌寧臉一黑,剛要說咱們今日商議的便是如何阻止陛下取消晉王的圈禁,將他放出來執掌大權,你卻在這裡出餿主意,順著晉王的心思,你到底是那邊兒的?
緊接著腦中一閃,“噫”了一聲,臉上一喜,撫掌道:“好主意啊!”
眾人也恍然反應過來,齊齊稱善!
如今晉王被圈禁在晉王府中,不僅時刻讓陛下心存憐惜,愈發偏愛,什麼事也不用作隻需表示小心一味賣萌就行了,簡直身處不敗之地!
隻要晉王尚在晉王府中,就好似一個刺蝟一般,誰也拿他沒轍。
可是隻要將晉王放出來,哪怕他身居高位、大權在握也沒關係,所謂“不做不錯,做得多就錯的越多”!晉王身邊都是些什麼人?謝偃、顧胤、蔣亞卿等人固然貴為弘文館學士,文采一流博聞強記,但是對於政務卻是一竅不通,從未在哪個衙門擔任過要職。而關隴貴族如今連最穩固的軍權都丟得七七八八,哪裡有什麼人才協助晉王處理政務?
幾乎朝中所有的文官都是心向著太子的,這才是太子最大的優勢!
隻需要將晉王放出來,讓陛下為他安排官職予以曆練,那麼就是太子對其打擊的最佳時機!
一技之長,攻敵之短,晉王必定焦頭爛額、首尾難顧,等到錯漏頻出,陛下還會一如既往的偏袒晉王麼?
畢竟他中意晉王的原因是因為覺得晉王比太子更適合做皇帝,在見識到晉王其實也不過如此之後,必然會改變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