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太子李承乾的詰問,長孫無忌的解釋可以說是蒼白無力,更可以說是無動於衷……
但李承乾卻一臉笑意,溫言道:“孤哪裡有怪罪舅父的意思?隻是提醒舅父一下罷了,畢竟你我甥舅血脈相連,舅父焉有謀害外甥的道理?嗬嗬,舅父身子虛弱,快快請起。”
再一次伸手,去攙扶長孫無忌。
不笑著安撫又能怎麼樣呢?他心裡早就將長孫無忌恨得要死,這老賊幾次三番的想要將他廢黜,兩人基本可以說是“不死不休”,但凡有一絲可能,李承乾甚至願意伸手將這個舅舅宰了了事……
然而他不能,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作為朝中勳臣之首,長孫無忌素來被天下人認為乃是“功勳天下第一”,幾乎等同於所有大臣的楷模。這樣一個人隻要不犯下謀逆大罪,基本就必然會有一個善終。
否則讓滿朝文武、天下臣民怎麼看?
無論李二陛下還是他李承乾,都萬萬不肯去背負一個“薄情寡恩”的罵名……
長孫無忌也知道太子必定忍得很幸苦,自己若是再不起身,怕是太子惱羞成怒之下乾脆就能甩手離去。陛下是肯定不會前來長孫家吊唁的,一則長孫渙隻是一個庶長子,身份還不能讓皇帝紆尊降貴親臨府上,再則以目前皇族與長孫家的態勢,李二陛下是絕對不會理會長孫家的喪事的。
當然,若是他長孫無忌死了,那李二陛下是肯定回來的……
皇帝不肯來,太子若是再被氣走,那麼長孫家的氣勢就將會跌入穀底,堂堂趙國公家治喪,皇帝太子儘皆不在,這意味著什麼誰還能不清楚?
就算暗地裡滿是齷蹉,但明麵上還是要做到。
長孫無忌順勢起身,卻不肯好好站著,而是腳下一滑勉強站住,身子晃了幾晃。
身後的家眷趕緊驚叫著衝上前來,將他扶住,七手八腳的將他扶著回到床榻上躺好。
長孫無忌眼皮闔上,虛弱的說道:“殿下恕罪,老臣一時眩暈,失禮了……”
李承乾嘖嘖嘴,膩歪得不行。
他非是古板之人,對於君臣禮儀什麼的也素來並不看重,房俊時常出入東宮,他都是拉著房俊的手要麼促膝長談,要麼對坐暢飲,絕不肯擺出儲君威儀那一套,跟彆人也是如此。
可長孫無忌這老賊非得要裝模作樣,連陪著自己坐一坐都不肯,倚老賣老的躺在床榻之上,眼裡哪還有他這個儲君半分地位?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他李承乾脾氣再好、再是寬厚,這會兒也覺得怒氣填膺,忍無可忍!
他笑了笑,說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氣?白發人送黑發人,本就是人世間極致之悲傷,舅父遭逢這等打擊,急火攻心身體虛弱乃是正常,孤身為外甥,又豈能斥責舅父失禮之罪?隻是心病尚需心藥醫,長孫家上上下下都得舅父操持,若是您倒下去了,旁人恐怕跳不起這副重擔,到時候出了紕漏,那可當真是令親者痛、仇者快。”
長孫無忌聽著這話,太陽穴一跳一跳,極力忍者憤怒,正欲說話,李承乾卻繼續說道:“舅父平素思慮甚重,這是好事,亦是壞事,固然能夠運籌帷幄諸般算計,卻也耗費心血,減齡折壽。如今您年老體衰,再也不複往昔龍馬精神,以孤之間,還是多在府中安享天倫,少一些謀算計較。”
長孫無忌躺在床榻之上,氣得胸脯一鼓一鼓。
他沒料到太子的變化如此之大,以往性格懦弱吃了虧也不聲張,眼下卻是對剛才自己給他下套的反擊,居然這般犀利。
分明就是在罵自己彆一天到晚琢磨壞主意,否則很容易折壽丟命……
長孫無忌閉著眼睛,咬著牙,慢悠悠說道:“多謝殿下金玉良言,隻不過老臣一輩子精於謀算,遇事思量前後,早已成為習慣。固然耗費心血,但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若非老臣不曾運籌帷幄之中,當年又如何能夠襄助陛下決勝於千裡之外呢?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如今卻是連想都懶得去想,反倒也希望如年輕人一般圖個爽快。”
李承乾麵色不變,頷首道:“舅父所言,甚是有理……有些時候年輕人的確疏於思考,遇事衝動莽撞,若是能夠多多想一想前因後果,或許很多錯就不會犯,很多無法承受的代價也毋須付出。”
這話裡有兩個意思,長孫無忌當然聽得懂。
其一:年青人衝動莽撞,您自以為算無遺策,可對方逼急了根本不考慮後果,瘋起來情況控製不住,代價怕是你承受不起。
其二:您倒是精於謀算了,可算來算去,可曾算出自己會偷雞不成蝕把米,結果把自己的兒子都搭進去,需要逼死自己的兒子來挽回敗局?
這就誅心了……
長孫無忌氣得差點再一次嘔血三升,閉著眼睛不說話。
心裡則是暗暗納罕:太子平素笨嘴拙舌、性格懦弱,何時居然學得這般言辭鋒銳、咄咄逼人?
李承乾見到長孫無忌不搭理自己,心中也是不爽,頷首道:“舅父身體虛弱,要多多保養才行,孤也不在此處聒噪,給舅父添煩,便先行回宮了,還望舅父節哀順變,多多保重。”
聞言,長孫無忌這才睜開眼睛,掙紮欲起,口中道:“老臣恭送殿下……”
李承乾忙上前兩步,伸手摁住長孫無忌肩膀,說道:“舅父不必起身相送,你我至親,何須在意這些虛禮?”
他手上並為用力,長孫無忌卻已經順勢躺回榻上……
李承乾在嘴角抽了抽,深深看了長孫無忌一眼,直起身,道:“舅父好生歇息,孤暫且告辭。”
長孫無忌虛弱著道:“老臣,恭送殿下……”
李承乾略微施禮,再不多言,轉身走出臥房。
他生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忍不住跳上塌去將這個老賊掐死……
*****
床榻之上,長孫無忌緊閉著眼睛,待到李承乾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這才緩緩睜開。
一個平素受寵的侍妾坐在塌上,將他扶起,讓他靠在枕頭上,取過一碗參湯服侍他喝了幾口,見他麵色緩和下來,這才略微埋怨道:“何必那般挑撥太子殿下呢?就算你再是不待見他,也到底是國之儲君,明知不可能替咱們出頭伸冤,卻要說出那番話語,簡直自取其辱。”
這個侍妾亦是出身關隴大族,平素深受寵愛。
長孫無忌長長吐出一口氣,卻並未言語。
太子不管?
其實並無所謂,正如太子諷刺他的那幾句話所言,若是管了那才奇怪。
他隻是借此讓太子表達態度,然後讓那些關隴貴族們都看一看——咱們如今已經是皇帝不親、太子不愛的那一夥人,都已經站在懸崖邊兒上了,若是不趕緊思量著如何抱團取暖、眾誌成城,反倒是鬨著什麼分道揚鑣,豈不是自尋死路?
眼下陛下在位,吾等遭受打壓,利益損失慘重;日後太子登基,照樣會延續陛下的政策,而且由於關隴貴族素來都主張廢黜儲君,再有房俊等一乾政敵圍攏在太子身邊,等到太子登基,甚至會加大力度打壓關隴貴族,那些自以為離開“集團”紛紛自立便可以扭轉局麵的蠢貨,簡直是異想天開!
關隴貴族的出路,隻能是緊跟在他長孫無忌身後,大家一起將腦袋彆在褲腰帶上,用命去掙一條光明前途!
若是任由皇權打壓,最終的結局唯有泯然眾人,直至煙消雲散……
他睜開眼,看著床榻邊上服侍的幼子長孫潤,問道:“冠龍各家,可曾派人前來吊唁?”
長孫潤忙道:“都來人了,而且大多是家主前來。”
長孫無忌這才鬆了口氣,緊張的心虛略微放鬆,自己的兒子沒有白死……
頷首道:“將他們儘皆請來此處,就說為父有要事與他們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