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認知,都會局限於自己的地位、見識,甚至是自己的性情。
房玄齡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大抵是認為憑借他的關係也好,憑借房俊的功勳也罷,無論房俊怎樣出格,隻要不參與謀逆,李二陛下都會手下留情。摻和進太子一黨,興風作浪拉幫結派,李二陛下縱然再是惱怒,也僅隻是予以打壓而已。
這樣倒是正和房玄齡的心思,令房俊沉澱下來,修身養性,待到將來太子登基之後,在大放光芒、宰執天下。
然而正如程咬金所言,身為帝王,哪裡顧及得了太多私人感情?
即便李二陛下當真寵愛房俊,可一旦他認為房俊協助太子拉幫結派意圖不軌,意欲觸及皇權,恐怕一是片刻都不會忍受,定然是雷霆萬鈞予以毀滅,到那個時候,不僅僅是房俊要遭殃,朝中不知多少人要被牽連在內。
伴君如伴虎!
真當這句話是說著玩兒的?
可惜自己履立功勳,地位漸漸升高,儼然當朝重臣,不知不覺間自己將自己當個人物了,以為已經擁有了可以左右朝堂、更改曆史的能力,行事漸漸缺乏顧忌,驕縱之氣漸生。
早已忘了這裡是大唐,是萬惡的舊社會,是“帝王一怒,血流漂杵”的年代!
不需要證據,不需要事實,隻要皇帝認為你的行為觸及了皇權的穩固,那就唯有一個結局,殺無赦!
道理?
沒道理可講!
法律?
皇帝就是法律!
回想自己這一年來的種種,房俊心有餘悸,汗流浹背。
程咬金的話語就猶如在他耳旁敲響了一口警鐘,令他醍醐灌頂,幡然醒悟。
飄得太厲害了……
……
程咬金看著房俊臉上神情變幻,便知道自己的話他已經聽了進去,嗬嗬一笑,拍拍房俊肩頭,道:“明白就好,這些話放在心裡,時常想一想,沒有壞處。不僅僅是現在,即便是將來,亦要心存敬畏,知道什麼東西可以觸碰,什麼東西絕對不能沾,該拿的,咱們義無反顧誰也攔不住,不該拿的,那就絕對不越雷池一步。”
房俊心悅誠服:“伯父之教誨,小侄謹記心頭,不敢一時或忘。”
怪不得程咬金能夠曆經三朝,在大唐初期風雲變幻的朝堂上屹立不倒,恩澤子孫、福延家族,這政治覺悟果然犀利。尤為重要的是,在受到李二陛下如此信賴器重的情況下,依舊嚴於律已、緊守底線,看似混不吝的性格,實則處處留有餘地,著實難得。
程咬金擺擺手,請房俊飲茶。
話說到這裡已然足夠,都是聰明人,能夠聽得進去勸,自然心中有數,若是聽不進去,說得再多亦是枉然。
內堂的孫思邈尚在給清河公主診治,有仆人來報,說是長樂公主與晉陽公主聯袂前來,探望清河公主。
程咬金趕緊出門迎接,房俊自然隨行。
將兩位公主迎入中堂,長樂公主秀麗端莊,對程咬金斂裾施禮,道:“吾姊妹心憂清河妹妹病情,便不與盧國公敘話了,這就去後堂看看。”
程咬金忙道:“應該的,孫道長正在給清河殿下診治,二位殿下正好可以聽聽。”
晉陽公主秀眸在房俊臉上滴溜溜一轉,抿了抿嘴唇,沒言語,跟著長樂公主進了後堂。
重新落座,程咬金捋著胡子,衝房俊擠眉弄眼:“長樂殿下年歲漸長,端莊賢惠清麗無匹,可是這滿長安城的權貴子弟卻一個上門提親的都沒有,據說陛下時不時的在宮裡發火,將那些個尚未婚配的世家子弟們一個一個的拎出來痛罵一通……倒也不怪陛下惱火,你說說這幫子世家子弟是不是都瞎了眼,放著長樂殿下這般秀外慧中的公主不去上門求親,簡直不可理喻。”
這話說的,滿滿的全是揶揄之氣,讓房俊如何回答?
房俊也隻能嗯嗯啊啊,尷尬的敷衍著。
哪裡是沒人想娶長樂公主?即便長樂隻是一個“和離”的婦人,但品行樣貌放在那裡,又是李二陛下的嫡長女,可謂李唐皇室最珍貴的一顆明珠,覬覦之人不知凡幾。
隻不過由於一連串的“誤會”,尤其是丘神績的慘死,使得那些心有覬覦者深為忌憚,沒人敢為了娶一個公主,便得罪房俊這個“護食”的棒槌……
後堂。
長樂公主與晉陽公主聯袂而入,便見到一身道袍、相貌清臒的孫思邈正坐在錦榻之前,一手捋著胡子,一手搭在清河公主皓腕之上,微微眯著雙眼,凝神思慮。
清河公主洗儘鉛華,穿著月白色的中衣躺在榻上,身上蓋著薄被,秀發堆散在玉枕上,愈發襯得俏臉煞白,嬌柔虛弱。
兩位公主進門,孫思邈隻是看了一眼,並未起身相迎,而是沉吟半晌之後,放開清河公主的手腕,這才起身施禮:“貧道見過兩位殿下。”
長樂公主連忙道:“道長不必多禮,清河妹妹的病情如何?”
孫思邈略作沉吟,道:“沉屙在身,雖然一時半會兒並無大礙,卻難以除根,若不能及時除去頑疾,恐怕有損壽元。不過不必擔心,待老道開一個方子調理內腑順暢經絡,頑疾祛除之後再培本固元,好生修養調理,應無大礙。”
屋裡的人齊齊鬆了口氣。
當今天下,孫思邈的醫術絕對第一,他說無大礙,那必然無大礙。
旁邊自有侍女趕緊拿來文房四寶,放在靠窗的書桌上,孫思邈坐到桌旁,拈起毛筆,沉吟少頃,便筆走龍蛇,寫就一張方子。擱下毛筆,吹了吹墨漬,遞給一旁的女官,叮囑了一些煎藥、服用的注意事項,便起身告辭。
長樂公主瞄了晉陽公主一眼,後者眼珠兒轉轉,上前一步,斂裾施禮,道:“最近本宮忽感不適,不知可否請道長稍作診治?”
孫思邈捋了捋胡子,看著麵前清純秀美的晉陽公主,臉上浮現一絲玩味的笑容,頷首道:“殿下之身體狀況,老道曾多次診治,知之甚深,若有不適,自然責無旁貸。”
說著,重新坐回桌旁,示意晉陽公主坐在他對麵。
晉陽公主俏臉微紅,有些不好意思,乖巧的坐在凳子上,將手臂放在桌上,露出一截兒白皙纖細的皓腕。
孫思邈手指搭在晉陽公主脈門處,凝神診脈。
須臾,收回手指。
躺在床上的清河公主急忙問道:“道長,兕子的身子如何?”
這個自幼身子孱弱、頑疾纏身的小公主,素來被姊妹們視作掌上明珠,又是疼愛又是憐惜,此刻聽聞她身子不適,清河公主顧不得自己的病情,頗為緊張的詢問。
孫思邈看著晉陽公主微微紅潤低垂下去的小臉兒,心中好笑,緩緩說道:“倒也並無大礙,隻是殿下根元淺薄,雖然這兩年未曾發病,卻並未徹底根除,隱患猶在,一旦勾動舊疾,恐損及心脈,後果不堪設想。好在殿下年紀尚幼,尚未有出嫁破身之虞,隻需好生調養即可,否則元氣泄漏、經脈紊亂,恐有不忍言之禍。”
清河公主嚇了一跳,顧不得身子虛弱,勉力坐起,疾聲問道:“豈不是說,兕子不能出嫁?”
孫思邈道:“倒也不是不能,隻是最好等到年紀大一些,元氣穩固、經脈理順。反正晉陽殿下年紀尚幼,出家之事亦不必著急,諸位不必太過擔憂。”
清河公主嘴唇蠕動兩下,閉口不言。
年紀尚幼?
她可是知道,父皇已有將兕子許配給長孫淨的心思,這萬一成親太早傷了兕子的身子,那可就追悔莫及……
待到孫思邈告辭出去,清河公主一臉堅定,看著長樂公主說道:“稍後回宮之時,吾與你們同去,定要勸阻父皇,打消將兕子嫁出去的心思。”
豈能眼睜睜看著兕子嬌弱的身子承擔著夭折之危險,嫁入長孫家?
長樂公主微垂螓首,“嗯”了一聲。
晉陽公主覺得小臉兒有些發熱,心忖還是姐夫聰明。
心裡很是欣喜,這可是欺君之罪啊,姐夫為了自己不嫁給長孫淨,居然將孫思邈搬出來,編造一番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