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乎,新羅國都金城之內,出現了如此詭異的一幕——
新羅王族金氏與最大的盟友亦是最大的反對派樸氏火並,雙方在每一條街道、每一處街口展開激烈的爭奪,雙方各自的擁躉亦紛紛投入戰鬥,數千人在城內廝殺不絕,慘烈至極!
而新羅百姓膽戰心驚之餘,卻紛紛收拾細軟行囊,跟在撤退的唐軍身後,成群結隊的向著城東的碼頭集結……
唐軍走到哪兒,新羅百姓就跟到哪兒!
至於自己的王族金氏與當初立國的樸氏混戰?
抱歉,什麼時候打完了通知一聲,我們回去幫著收拾戰場,現在大家必須跟著唐人的後頭,以免殃及池魚……
朝鮮的土著,對於漢人其實很親切,認同感非常高。
自商朝遺臣箕子東渡大海來到朝鮮,創立箕氏侯國,到燕人衛滿率領千餘部屬攻陷箕氏侯國的國都王險城,再到漢武帝派遣大軍覆亡衛滿朝鮮建立樂浪、臨屯、玄菟、真番“漢四郡”,及至北方的扶餘人崛起,趁著漢末動蕩隻是南下占據朝鮮大部,這期間朝鮮的主流始終是漢人。
由箕子而始,漢人給朝鮮帶來了先進的文化與技術,促進了穩定與繁榮,深受朝鮮土著之愛戴,即便是作為蠻荒之地的南部“馬韓”地區,也深受福澤,敬服王化。
之後固然扶餘人強勢霸占朝鮮,但是其野蠻暴戾的作風,卻始終不得朝鮮土著之愛戴,隻能憑借強橫武力鎮壓。
故此,當新羅國都遭遇戰亂,百姓首先想到的,便是跟著唐人,必然能夠得到保全……
看著攜家帶口的新羅百姓僅僅跟在軍隊身後,王玄策頗有些憂心忡忡,對房俊諫言道:“侯爺,要不要卑下遣人驅逐?”
這些新羅百姓足有上萬人,誰知道其中會否有居心叵測之輩?
萬一有人煽動民心,促使百姓做出什麼過激的行為,難不成唐軍還得大開殺戒?
房俊看著軍隊後方衣衫襤褸、逶迤相隨的人群,略作沉吟,搖頭道:“不可,不過是一群手無寸鐵的平民而已,不足為慮。況且,這豈非正是一個展示大唐仁厚威儀的好機會?到了碼頭,命人組織這些新羅百姓休憩,並且提供少許的食物和清水,再命軍中司馬四下安撫,宣揚大唐天威,令他們放心在此暫避戰亂。”
新羅人能夠跟在唐軍之後,足見新羅人對於唐人之信賴,這等宣揚王化的好機會,豈能平白錯過?
隻需讓這些新羅百姓明白,大唐乃是天朝上國仁厚寬愛,唐軍乃是仁義之師扶危濟厄,待到戰亂平息,這些百姓返回家園,便會成為最好的宣傳工具,使得唐軍之恩德播於四方,狠狠的收割一波民心!
惠而不費,何樂而不為?
如同蒙人鐵騎那般以殺戮與鮮血去征服世界,實在是太過野蠻,也太過不上台麵。
屠殺可以帶來震懾,兩代之後,征服之地儘皆奴隸,人民戰戰兢兢,莫敢不從。
然而漢人征服一地,從來不靠屠殺,隻需將文化播撒於這片土地,用不著兩代人,便可以令其融入華夏之中。
大唐國內那些儒生固然經世濟用一無是處,但是說起“洗腦”的能耐,卻絕對無所不能!屆時組織一批儒生前來新羅宣揚王化、推廣儒學,用不了幾年,新羅人便會以身入華夏而驕傲自豪,忘掉自己的馬韓老祖宗……
“喏!”
王玄策現在對房俊早已五體投地,對他的命令毫無疑問,當即應命,策馬前驅,組織兵卒做好各種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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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之內,已然亂作一團。
金氏王族原本指揮著忠於王室的軍隊在各處險要之地布防,卻不妨樸氏居然在昔氏與楊山部的協助之下攻破城門,殺入城來,頓時陣腳大亂,猝不及防下丟掉了幾條防線,無奈一路後撤。
形勢岌岌可危!
王宮之內。
金庾信剛剛自戰場上撤回,一身戰袍浸染鮮血,俊朗的麵容凝肅蕭殺,嚇得宮內的侍者侍女戰戰兢兢,不敢仰頭直視。
大步走入殿內,金庾信衝著禦座之上的善德女王抱拳道:“陛下,樸氏逆賊已然夥同昔氏、楊山部附逆攻入城中,迫近王宮,臣下正率領兵卒拚死抵抗,然,形勢不容樂觀……”
大殿之上,早已聚集不少大臣。
聽聞金庾信之言,諸人儘皆麵色焦慮,各種心思盤算開來……
一臉頹然沮喪的金春秋正垂首跪伏在善德女王麵前,他被唐人耍了一遭,差點就想自裁謝罪,聞言便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是新羅之主,不能身居險地,故此,臣下鬥膽,懇請陛下移駕出城,前往唐軍處暫避,待到臣下驅逐叛逆之後,再恭迎陛下回宮。”
樸氏作為新羅開國之主,素來實力強橫,反倒是金氏一族近些年實力有所下降,兩者不分伯仲。
然而六部族之中最強大的楊山部陡然加入其陣營,使得實力對比瞬間懸殊,更何況還有三大貴族之一的昔氏襄助……
戰敗,幾乎是不可避免。
為今之計,唯有尋求大唐的庇護,方能夠殲滅樸氏、昔氏、以及楊山部。
然而唐人剛剛拒絕出兵……
金春秋不信此乃唐人本意,房俊眼睜睜的看著金氏覆亡又有什麼好處?
所以他認定房俊隻是在待價而沽,等到金氏最危機的時候,自然對於他提出的任何條件都不能拒絕。
而最好的做法,便是讓善德女王乾脆前往唐軍為質,請求唐軍出戰……
但是身為臣子,這等話如何能夠說得出口?
是他一手造成了如今之局麵,然後事到臨頭,卻是要君主去唐人麵前祈求?
縱然是死,這等話也說不出口。
此刻金春秋心中充滿愧疚,不過他也知道善德女王聰慧,定能夠理解他話語之中未儘之意,做出最佳的選擇……
大殿之上一片沉寂。
諸位大臣都看著善德女王,等待她的決定。
事實上,這些大臣當中的大多數,對於女王陛下禪位於大唐皇子一事,並無多少抵觸。蓋因眼下新羅之局勢非常危急,誰都知道無論是高句麗亦或是大唐在即將爆發的這場大戰中獲勝,最終新羅隻能成為最悲催的那一個,徹底淪為附庸。
既然前途已定,何不待價而沽?
起碼這個時候跟大唐談判,總歸是能夠多撈取一些好處的。
至於徹底依附於高句麗,幾乎沒有人去想過……
當然,這個決定誰也不敢替女王陛下去做主,說的好聽是為君分憂、為民解厄,說的不好聽,那就是蠱惑君上、賣主求榮……
善德女王跪坐在禦座之上,俏臉凝肅,深思良久。
半晌,她才櫻唇輕啟,緩緩說道:“身為國君,致使國都被破,闔城百姓陷入敵手,時刻皆有滅亡之禍,此乃吾之罪責也,不可饒恕!若是現在更棄百姓於不顧,自私躲入唐軍陣中尋求庇護,尚有何麵目以對新羅百姓,有何麵目以對新羅上古諸王?吾就在此地,與諸君不離不棄,攜手而戰!若是逆賊能夠違背天意,攻入王城,毀我宗廟,那吾便在此自裁以謝天下!吾意已決,勿要再勸!”
語調沉穩,卻字字鏗鏘,堅如鐵石!
殿上眾臣心中一凜,趕緊拜服道:“陛下英武,吾等誓死相隨,護衛宗廟!”
滿朝大臣,一大半都是金氏王族的嫡係子弟,說是“家天下”亦不為過,平素縱然貪贓枉法奢靡敗壞,但是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凝聚力卻是展現得淋漓儘致!
金庾信眼眶溫熱,看著女王挺直的背脊、決絕的玉容,心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被徹底觸動,當即單膝跪地,大聲道:“臣下必護佑陛下周全,哪怕刀斧加身、劍戟穿心,唯死而已!”
“唯死而已!”
大臣們紛紛跪地,聲勢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