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廡前的柳樹已然抽出鵝黃的嫩芽,細細柔柔的柳條在微風斜雨之中輕柔的飄拂著,透著一股春的氣息。
李二陛下一身寶藍色的常服,頭戴襆頭,英武的麵容陰沉似水,高大的身軀筆直偉岸,負手而立,靜觀廊廡的雨簷串串晶瑩的雨水滴落在地麵的青磚地上,宛若明珠碎玉,濺起剔透的水花兒。
天色晦暗,小雨淅瀝,整座太極宮都被濛濛細雨所籠罩,淒迷靜謐,煙雨濛濛,恍若仙境。
李君羨躬身立於一側,正低聲細語的將“百騎司”的奏報秉上。
“侍中魏徵昨日下去至驪山寺廟進香,逗留一夜,今日晌午十分下山,至房家田莊之時前去拜會房俊,經受房俊宴請,午宴甚是簡樸。不過隨即二人對於房家農莊的學堂教授種田一事有所爭執,不歡而散……”
“長孫家喪事已畢,趙國公給晉王府送去請柬,請晉王殿下過府一敘。晉王似乎對此頗有顧慮,在府中盤桓多時遊移不定,最終才攜晉王妃一同前去趙國公府……”
“與會者皆為關隴集團的核心,琅琊王氏亦有出席……”
說到此處,李二陛下微微蹙眉:“琅琊王氏?”
五姓七宗之中,太原王氏與琅琊王氏本非同一宗族,但所謂五百年前是一家,這兩家亦如博陵崔氏與清河崔氏一般向來同氣連枝、同進同退,來往甚密。
可即便如此,兩者亦是有所區彆。
博陵崔氏與清河崔氏皆為山東豪族,由於地緣的關係向來唇齒相依,自然無可厚非。可琅琊王氏僑居之後便一直在金陵定局,勢力儘在江南,與太原王氏所在的關中相距甚遠,利益述求亦是大有差彆,何以琅琊王氏會出現在這等重要的宴會之上?
李君羨點頭道:“正是,出席的乃是大儒王雪庵之弟王雨庵。”
李二陛下點點頭,嘖嘖嘴,好像愈來愈有意思了。
據他所知,這個王雨庵與房俊的關係非同一般,現在出席關隴集團的宴會,房俊是否知情呢?
李君羨稟告完畢,束手立於一側,靜候吩咐。
李二陛下想了想,輕輕擺手,李君羨便告退。
細雨如絲,綿綿不絕,將眼前所有的景物都籠罩其中,滌淨塵埃,洗刷一新。
可李二陛下心中卻波濤翻湧,久久不能平靜。
長孫無忌接連受挫之後,居然將目光盯上了稚奴?!
這讓李二陛下心中既是憤怒,又是糾結。
對於長孫無忌的投機行為,李二陛下恨不得此刻就將他召至麵前痛斥一番!你兒子還得我兒子瘸了腿,更害得我閨女花兒一樣的年歲便獨守空閨,現在還要再去蠱惑我最鐘愛的稚奴?
可是說到底,稚奴是他最小的嫡子,成親之前甚至跟自己一直生活在宮中,情分自然非比尋常,遠遠超過他的幾個哥哥。
是要徹底斷絕長孫無忌的投機心理,還是給稚奴一個機會?
李二陛下看著濛濛細雨,心中糾結,委實難絕……
*****
東市。
細雨綿綿,平素商賈雲集、興盛繁榮的景象不再,這座宏大的集市難得的沉浸在細雨之中,多了一份安逸,少了一份喧囂。
然而隱藏在平靜景象之下的,卻是漸起的暗湧!
鄖國公張亮的侄子因為打架被罰了一筆巨款,趙國公長孫無忌的兒子因為涉嫌謀殺被扣押在京兆府大牢,直到長孫澹出殯之前一日才放出去……這一樁樁一件件,都使得京兆府的威嚴日盛一日,使得房俊的名聲如日中天!
放眼京畿,誰敢跟房俊那個棒槌作對?
更何況人家現在不僅是京兆府的一把手一手遮天,更手握皇帝和三省六部共同授予的大權!
然而利益當前,總歸是有那麼一些人被蒙蔽了心智,想要虎口拔牙……
張慎鐵修養多日,身上的傷勢漸好。
不過上次被京兆府整的太慘,更被叔父來信罵了個狗血淋頭,這些時日以來不管長安城中如何風卷雲動,都老老實實的待在商鋪之內隻管看家護院,不敢出去招惹是非。
說句實在話,他也有些被嚇到了。
本以為叔父張亮乃是一朝國公,戰功赫赫身居高位,在長安城內即便不是橫著走,得罪不起的人也隻是有數的那幾個吧?誰曾料到這京兆府是真的狠,不管不問將自己捉拿進了大獄,硬生生勒索了一筆天價的罰金,根本一點麵子都不給張亮。
長安城的水有些深……
張慎鐵魯莽歸魯莽,卻不是真的傻,明白叔父在長安的地位並不如預想之中那般高高在上,有些人是叔父也得罪不起的,比如長孫無忌;有些人則是未得到叔父的授意不能去得罪的,比如京兆府的那個房俊……
這讓張慎鐵有些鬱悶。
分明是千裡投奔叔父,想要在長安城創下一番名頭讓叔父見識到自己的能力,而後能夠給自己舉薦了一官半職也嘗嘗官飯的滋味,可哪裡料得到長安城這潭水太深,大魚這麼多?
屋外陰雨綿綿,幾個張家同輩的堂兄弟和幾個不受張亮待見沒有帶去江南的假子聚在一處,飲酒聊天。
張慎鐵飲乾了杯中酒,嘖嘖嘴,看著窗外漂浮的雨絲,長長的籲出一口濁氣。
鱉孫!
老子來長安是建功立業來的,可是這成天的蹲在商鋪裡算是怎麼回事?渾身骨頭都快要發黴了!什麼揚名立萬,什麼聲名鵲起,雄心壯誌尚未開始呢,便被一棍子當頭砸下……
“張兄弟,這般長籲短歎所謂何來?”一個叫做郎鯤的青年問道。這人是張亮的假子,本來極得張亮寵愛,隻是前些時日在江南兵營之中受了傷,這才返回長安療養。
即便是張亮的侄子,張慎鐵亦要對郎鯤保持敬重,聞言歎氣道:“龍遊淺水,虎落平陽,英雄無用武之地,何等憋屈?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南下去軍中投奔叔父,即便是軍營艱苦,總也好過在這長安城中鱉孫一般渡日!”
郎鯤卻是搖頭失笑,眼中不屑一閃即逝,捏著酒杯說道:“此山望著那山高,你就知足吧。長安城中今年著實不太平,各路神仙都蹦躂個沒完,稍有不慎便招惹了不能惹的人。可是你以為江南軍中就為所欲為、橫行無忌了?嗬嗬,實話跟你們說,大帥每日裡愁的睡不著覺,頭發一把一把的掉!”
張慎鐵吃了一驚,連忙問道:“怎會這般?叔父乃是滄海道行軍大總管,東海水師皆受節製,可謂位高權重、一手遮天,卻是為了何事發愁?”
不止是張慎鐵,在座的其餘幾個張家子弟和一眾張亮假子儘是這般想法。作為一道行軍總管,手掌軍權,又是江南那等天高皇帝遠的地界,豈不就是天老大張亮老二,正是春風得意隻手遮天,哪裡有事情發愁?
郎鯤苦笑一聲,低聲說道:“都不是外人,此話到此為止,切切不可外傳,否則於大帥盛名有損!”
“那是那是,吾等傻了不成?”
“怎會將家中之事外傳呢?”
“速速道來,到底江南是何情形?”
張慎鐵等人都好奇起來,聚精會神盯著郎鯤,催促他速速說說江南的情形。
郎鯤壓低聲音,說道:“爾等隻是見到大帥位高爵顯,忝為滄海道行軍大總管必定一言九鼎。可是爾等哪裡知道,大帥此刻卻是舉步維艱、處處掣肘?華亭鎮乃是房俊的封地,從上至下,大帥說句話沒人聽;蘇定方麾下的水師乃是皇家之物,地位超然,大帥無可奈何。而東海水師自前隋征伐高句麗铩羽而歸之後早已廢弛多年,眼下根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要兵無兵、要船無船、要錢無錢……大帥難呐!”
一番話,在座之人儘皆瞠目結舌。
江南情形居然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