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洎抬頭,便看到雪白的牆壁上那墨跡淋漓的詩句!
“大雪壓青鬆……”
“青鬆挺且直……”
“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
乍一入眼,除去這一筆字筆力雄渾、自己豐潤秀美之外,詞句顯得過於淺白,難不成是哪位稚齡童子塗鴉之作?可是細細咀嚼一番,便發現字裡行間那一股雄闊氣概衝天而起,透露出堅忍不拔、寧折不彎的剛直與豪邁,彰顯著不畏艱難、雄氣勃發、愈挫彌堅的精神!
劉洎亦是飽讀詩書的學士,愈發覺得這首詩剛勁豪闊,讀之令人耳目一亮、心神震蕩!
再一看最後的名款,房俊……
大唐開國初期,貞觀詩壇上主要是李二陛下周圍的宮廷詩人詩歌創作,承襲南朝宮體詩,用詞多華藻綺麗空洞,諸如虞世南、魏征、楊師道、李百藥等……
起初大多數詩人尚有剛勁質樸之作,然入幃宮廷後應酬唱和之作漸多,詩風也趨於浮豔華靡,顯現了貴族化、宮廷化的傾向。以綺錯婉媚為本,講究形式和技巧,追求辭藻的華美,對仗工整,音韻和諧,但內容和題材都比較狹窄。
這一時期的詩作大多爭構纖微,競為雕刻,骨氣都儘,剛健不聞。
然而房俊的詩作卻彆樹一幟!
他的詩作甚少堆砌辭藻追求華美,往往以樸素淺白的文辭鋪顯出雄闊的畫卷,比如《賣炭翁》,比如《赤壁懷古》,比如眼前的這首《青鬆》!
看似淺白直敘,便是稚齡孩童亦能提筆寫就的語句,卻偏偏文辭雄放滔滔混混,氣勢雄偉襟懷曠達,壯而不虛剛而能潤、雕而不碎按而彌堅!
故此,這首詩方才給劉洎帶來如此之大的震撼!
就好像一群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當中,猛然躍出一位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的絕世劍客,英雄氣概、劍氣衝霄!
好詩!
劉洎暗讚一聲!
待到他再次品讀一遍,愈發體會到這首詩字裡行間所蘊藏著的鬱悶憋屈和堅韌不拔!
詩以詠誌!
這是在控訴房俊自己所遭遇的不公,表述自己哪怕大雪壓身、亦要挺直脊梁的品格!
劉洎雙目晶晶閃亮,在這一刻,他忘了房俊剛剛的譏諷,忘記了以往房俊施加給他的羞辱,忘記了所有的仇恨怒火……
因為他看到了能夠與這首詩一起名傳後世、彪炳史冊的機會!
劉洎什麼也顧不得了,回頭吩咐跟隨他前來的禦史:“速速去請拓字匠人來此,要請最好的那種,無論多貴的價錢,一定要最好的匠人!”
文人都有臭毛病,但凡見到好的詩詞文章,便會想著抄下來留待以後慢慢品閱。若是在岩壁石窟等處見到先哲的詩句,更會將其拓印下來,以傳後世。
幾名禦史並未深思,隻是一位劉洎這是見到好的詩作想要拓印下來,便急忙去尋拓字匠人。
韋義節當即就黑了臉……
他最初以為房俊是有招供認罪之意,可是等到筆墨紙硯拿來,才發現這廝是手癢難耐,要寫詩……
寫就寫吧,總不能讓人連說話寫文章都不能吧?
可是等到房俊寫完,韋義節當即就發飆了!
娘咧!
和著你是堅挺筆直的青鬆,我是日出即化的白雪?
這簡直就是赤果果的將我寫成欺壓你這個挺拔之士的邪惡勢力,這還了得?
故此,便有了劉德威到來之時韋義節的那一番憤怒咆哮。
現在劉洎居然要將這首詩拓印下來……
你地娘咧,你是嫌知道的人少,想要讓全天地下的人都知道這首詩,都將我罵作陷害忠臣的千古奸佞是吧?
“放肆!”
韋義節也不管劉洎是不是禦史了,想要彈劾你就隨意,這首詩是萬萬不能流傳出去的!
“此乃刑部大牢,爾豈敢將此間情形透露出去,還要不要規矩了?”
“規矩?嗬嗬!”
劉洎嗤笑一聲,背負雙手,悠然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房二郎乃是冠絕大唐的詩詞聖手,筆力書法更是一時翹楚有大家之稱。本官見到房二郎的著作心中便難以遏製愛慕之心,故此將其拓印保存,當做傳家之物,於你何乾?你這般心虛暴躁惱羞成怒,難不成這首詩……有何影射不成?”
韋義節氣結!
何止是影射?
這簡直就是指著我的鼻子大罵,甚至將我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好不好?
他終於體會到當初魏王李泰麵對那一首《賣炭翁》的時候,心中是何等的沮喪悲憤,卻又無能為力……
此地乃是刑部大牢,若是他鐵了心的阻止劉洎,劉洎也束手無策。可是這麼做又有何用途?劉洎不是白癡,劉德威、張允濟等人更不是智障,不可能區區二十個字都背不下來,更何況此間尚有諸多獄卒書吏……
難不成自己能將這些人統統殺之滅口?
流傳出去是遲早的事情……
劉德威與張允濟臉上也不好看。
雖說房俊這首詩罵得是韋義節之流,可說到底罵得也是刑部,這二人一個是刑部的掌控者,一個是侍郎,歸根究底亦是難辭其咎。
隻是他們的想法與韋義節並無二致,這首詩的流傳如何能夠阻止得了?
怕是自此以後,刑部便要淪為天下聲討的肮臟所在……
劉洎甚為熱情的拉著房俊坐下,讚歎道:“二郎之文風實乃大唐之旗幟,雄闊疏朗之中帶著凜然正氣,比之那些空有華美辭藻而無筋骨氣魄之俗物強上何止百倍?某有幸能目睹二郎接二連三之傳世佳作,實乃生平快事!”
房俊眨眨眼,心說著老東西搞什麼鬼?
咱這詩就算是寫得再好,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你咋又不記仇了呢?
隻得皮笑肉不笑的道:“嗬嗬……”
劉洎拍了拍瘦弱的胸脯,老臉上正氣浩蕩:“所謂詩以詠誌,二郎此詩之中悲壯浩然、正氣凜凜,足以顯示出胸中一腔正氣,乃是吾輩官員之楷模!某細細觀之,當有無儘冤屈蘊含其中!二郎且放心,自古邪不壓正,何愁一時被奸佞構陷汙蔑?某身為禦史,肩負監察百官之責,定然不惜這一身皮肉亦要為二郎鳴冤張目,怎能使得忠臣蒙難、誌士含冤?”
房俊愈發懵逼了……
這人不僅不記仇了,反而還要為我伸冤?
難道就是因為哥們兒“才華橫溢”、“七步成詩”,這笑傲天下睥睨群倫的“驚才絕豔之才氣”將劉洎這個老家夥給感動了?
房俊回頭又瞅了瞅牆壁上的詩作,有些茫然。
雖然這首詩很是應景,但是要說有多麼震古鑠今,足以令仇人儘釋前恨、納頭便拜……那也不能夠啊!
這老東西搞什麼鬼?
韋義節臉色鐵青,怒叱道:“劉禦史,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房俊一案證據確鑿鐵證如山,豈容你隨隨便便幾句話便詆毀得了?若是再敢胡言,信不信本官就參你一本?”
劉洎眼皮都不抬,嗬嗬一笑:“本官忝為治書侍禦史,生平奏本如山、參人無數,倒還真就沒有幾人乾反過來參本官一本……要不韋侍郎您就試試?”
韋義節氣得說不出話。
上奏章參人這種事,那是劉洎的本行,更是強項,他那裡玩得過劉洎?
少頃,禦史們便帶著拓印匠人匆匆趕來。
禦史台與刑部衙門距離不遠,禦史台以監察百官為職責,自然不許這種拓印文字收集證據的匠人。
劉洎興衝衝的起身,指揮著匠人將牆壁上的字跡仔仔細細的拓印下來……
等到拓印完畢,先向房俊告辭,而後對劉德威略一拱手,看都不看一側莫名其妙的張允濟和一臉氣憤的韋義節,快步帶著禦史們離去。
走到門口,劉洎低聲吩咐道:“速速趕回禦史台,某要立即起草奏章,彈劾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