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外,京兆府衙門。
門前的石獅子在大雪之中挺胸凸肚,儀態威嚴。
獅身和石板地不久之前濺上的鮮血都已被衝刷乾淨,此刻又被厚厚的大雪覆蓋,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
石獅儼然,大雪紛紛,天地無情。
然則冷肅的天地裡,卻有無數的百姓由長安城內的各條街巷彙聚於此,群情激昂,人聲鼎沸!
房俊一身紫色官袍,站在衙門口書吏們搬來的一張書案之上,凝神肅穆看著眼前黑壓壓立在大雪中的人群,以及越來越多的仿佛百川彙流一般彙聚而來的百姓。
京兆府巡捕則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施以警戒,嚴防有人趁亂衝擊京兆府,亦或在人群當中鼓噪生事……
剛剛鼓動百姓衝擊了道德坊將元家大宅毀於一旦,若是轉身就被那些陰險的世家門閥來一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豈不是要成為天下笑柄?
雪越下越大,人群越聚越多。
房俊站在書案之上,高高舉起手臂。
喧鬨的人群陡然一靜,上千人寂靜無聲,天地之間唯有大雪簌簌落下。
房俊卓然而立,朗聲說道:“經由京兆府審理,元家殘害八十一名婢女性命一案已告終結。元家傷天害理、草菅人命,將八十一名豆蔻年華之少女以無比殘忍暴虐之方式加以謀害,繼而喪儘天良的製成人彘充入元懷明之墓穴以為殉葬,此案證據確鑿、無可爭辯。本官代天巡狩、守牧一方,京兆府具有獨自斷案之權責!由於此案情節極其嚴重、手段極端凶殘、影響極度惡劣,現在,京兆府判處元家罰金八十一萬貫以賠償苦主原告之損失,元家家主杖責五十,充軍三千裡,其餘幫凶杖責五十,充軍兩千裡,此案之主謀元廆判處斬立決,即刻行刑!”
聲音清越,中氣十足,在寂靜的大雪天裡遠遠的飄蕩開去。
四周圍觀的人群先是一陣靜默,繼而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震四野,大雪中的長安城似乎都被這股濃烈的歡呼震得簌簌發抖!
千年以降,何曾有過貴族因為殘殺平民一事得到過這等審判?
任其律法製定得如何公正,卻從未有人能夠公平的執行。
貴族,那就是一群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存在,麵對淤泥之中的蟻民,從來都是生殺予奪!
然而現在,就在眼前,這個黑臉的少年高官就這麼慷慨激昂的宣判了元家的罪名,不僅僅要賠償每一個受害者一萬貫的巨款,還要將元家的家主杖責充軍,主謀者斬首示眾!
這是律法的勝利?
亦或是平民的勝利?
老百姓不管,他們隻知道什麼“刑不上大夫”都是放屁,“貴族犯法與庶民同罪”那就行了!
當然,歡呼過後的百姓們再一次沉寂下來,眼巴巴的望著書案之上的少年京兆尹。
整個長安城的大獄之中滿是這次事件當中被捉拿的百姓,衝擊道德坊、鼓噪長安城那可是天大的罪名,這位京兆尹連元家家主都敢充軍、元家子弟都敢斬首,那麼這些犯下大罪的百姓們將會遭遇什麼樣的懲罰?
百姓們也不傻,對於官場之上的門道大抵也都知道一些。
這一次元家遭受滅頂之災,其餘世家門閥豈能坐視不理?
說到底,這就是一次百姓和貴族的衝突!
元家有罪在先,不能洗脫,但是世家門閥們也不可能任由一群賤民將元家毀於一旦之後不聞不問,報複必然接踵而至!
房俊是個好官,但是麵對世家門閥的強大壓力,他也不得不讓步,用百姓的鮮血來給暴怒的世家門閥一個交代!
想一想這位京兆尹以往的手段,怕是這一次的長安城將要血流成河,西市前的街道上必將人頭滾滾,血流漂杵……
房俊自然知道大家擔心的是什麼,微微一笑,便要開口說話。
程務挺在衙門內快步跑出,大雪天額頭汗氣蒸騰,可見心中之焦急。
房俊微微詫異,接過程務挺遞給他的信箋,略略一掃,臉色便難看起來。
好一個李義府,居然敢陽奉陰違!
房俊心中惱怒,隻是事已至此,隻能順水推舟,事後再找李義府算賬!
程務挺被房俊惡狠狠的眼神瞪得心裡一顫,偷偷的咽了口唾沫,悄悄後退兩步,心中後悔不迭。看來侯爺相當憤怒,悔不該聽從李義府的慫恿,違背侯爺的意願……
深深吸了口氣,房俊將信箋揉成一團收入袖中,麵對百姓擠出一抹笑容,聲音微澀道:“所有抓捕之百姓已經經過突擊審理,除去幾名趁火打劫、殺傷任命、殲淫婦女者將處以極刑之外,餘者一律釋放!”
“萬歲!”
“萬歲!”
“萬歲!”
人群的歡呼聲將整座長安城都淹沒,漫天大雪亦被這股衝天的喜悅震懾得在天空盤旋,久久不敢落下……
意向之中的大開殺戒沒有,反而隻是誅除首惡,餘者儘釋!
百姓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有人都知道,房俊敢於釋放抓捕的百姓,那就是他自己一肩扛起世家門閥的責難與怒火,用他自己的官場前程來換取百姓的性命!
這樣的好官,自古以來又何曾遇到?
吾之何幸,能有這樣一位必將彪炳青史的官員擔任一方父母,得起庇佑,安居樂業?
有百姓感激之餘,跪在地上大聲歌頌房俊之仁德,繼而接二連三又有百姓效仿。
未幾,京兆府衙門之前的廣場上和兩側的大街上黑壓壓滿是跪在大雪之中的百姓,歡呼震天!
房俊卻是心中苦澀。
按照他的本意,這次事件因為他有心煽動蠱惑而起,自然不肯讓那些無辜的百姓因此送命。所有的罪責、世家門閥的怒火都有他一人承擔,哪怕丟官罷爵,亦不想牽連到無辜的百姓。
然而李義府自作主張,卻著實大大出乎他的預料。
將幾十名“首惡”斬首,算是給了世家門閥一個交待,有了台階想必世家門閥亦不敢對房俊步步緊逼,順坡下驢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按說這種方式是最正確的,用最小的代價平息事態的後果。
但是房俊極其不認可這種“代價”……
這幾十名斬首的“首惡”其實並非無辜,元家遭受衝擊的同時,這些人趁亂殲淫婦女、打砸偷搶,惡行昭彰。隻是這些罪名若是放在平時固然要遭受懲戒,但大多數罪不至死,放在這場後果極其嚴重的事件當中,卻是絕無生還之可能。
房俊之所以不忍,是因為若沒有他的煽動蠱惑,這些百姓自是不會衝擊道德坊,更不會將元家百年基業付之一炬,族中子弟死於衝擊暴亂者十之八九……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房俊不怕殺人,但是牽連到這麼多的無辜者,他不願意。
相比於良心遭受的譴責,丟官罷爵反而無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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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殿裡依舊劍拔弩張,氣氛緊張。
有人想要趁機將房俊打壓一番,甚至最好是丟官罷爵打落塵埃,自然就有人要維護房俊……
無關友情,也無關於正義,隻是單純的利益作祟。
想要將房俊打落塵埃萬劫不複者不一定就是與房俊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而維護房俊者亦不見得就是正義的使者道德的化身……
政治之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說到底,什麼時候弊大於利,朝房俊捅刀子的未嘗就不是平素稱兄道弟者;而什麼時候對自己利大於弊,管房俊叫聲爸爸也照樣大有人在……
當房俊在京兆府衙門前宣判的消息傳到太極殿內,滿殿皆驚。
連李二陛下都瞠目結舌。
這小子難道是要上天?
居然敢就這麼當眾宣判了?
房俊的這一招先斬後奏,將李二陛下所有的算盤都打亂了……
李二陛下頓時怒氣勃發,拍著桌案大叫道:“將這混賬給朕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