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定方凝立在顧家塢堡的正堂內,垂首看著眼前的少女。
精致的麵容,嬌小的身姿,細嫩的肌膚,秀美如荷,充滿了江南水鄉的婉約和靈韻。隻是那本是秀美靈動的眸子,此刻卻充滿絕望的哀傷……
“早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
少女喃喃低語,清亮的淚珠兒順著光滑的粉腮滑落。
也不知她口中的“這一天”是什麼意思,是顧家終究多行不義必自斃,還是說楊顥的命運早已注定,無論是顧家敗落亦或複辟成功,楊顥也終究要死……
蘇定方沉聲說道:“某並沒有答應楊公子定會保你一命,畢竟顧家罪大惡極,已經涉及謀反作亂,誰都沒有權利放你活命。不過某會在呈文之中替你說情,你隻是一介女流,若沒有懷上楊顥的骨血,想必也是有活命的機會的。”
眼前的少女是被他的父親送到楊顥的床榻上的。
本該是滿腔怨氣的怨恨被當做安撫楊顥的棋子,自己如花似玉的身子白白給了楊顥這個中年男人……可是從楊顥臨死前的牽掛,以及少女現在的肝腸寸斷,卻頗有一種郎有情妾有意的繾綣恩愛……
不過想想也是。
楊顥身為前隋帝胄,身上有著帝王血脈,氣質自然迥異於常人。兼之幼時接受到最好的教育,才華橫溢溫潤如玉,又正當一個男人心智成熟的年紀,最是吸引這等懷揣春夢的少女。
一個嬌美溫婉,一個豐神俊朗,相互愛慕自然分屬尋常。
少女淒然一笑,說不儘的清秀哀婉,道不出的心喪若死……
“多謝將軍成全,不過,想來還是不麻煩將軍的好。”
她拭去臉上的淚珠,咬了咬嘴唇,怯怯的說道:“如果……有可能的話,小女子想請求將軍,能不能在給皇帝的呈文當中,寫上小女子乃是楊郎的妻室?”
那雙本已生無可戀的眼眸,直直的看著蘇定方,充滿了祈求和憧憬。
蘇定方楞了一下。
少女垂下頭,輕聲說道:“生當同衾死同穴,妾雖無言妾已決,還望將軍成全……”
說著,她跪在地上,以頭頓地。
按理來說,她是楊顥的枕邊人,與妻妾無異。
但是事實上,二人之間並無媒妁之言,更無夫妻名分。
蘇定方為難了……
這可是要上報給皇帝的呈文,誰敢胡謅八扯?
顧家的男丁雖然死亡殆儘,可是仆役婢女卻有無數,這等事情終究是瞞不住人的。
少女見到蘇定方猶豫,她自己亦知道此舉有些為難人,不由得掩麵哭泣道:“民女生是楊郎的人,死是楊郎的鬼。好女不嫁二夫,我與楊郎情比金堅,奈何世事無常,致使有情人不得眷屬?從今而後,生不如死,惟願楊郎心中念我,尚未走遠……”
哭到這裡,她忽然悲呼一聲:“楊郎,等我……”
猛地站起身來,一頭就向一側的廊柱撞去。
“砰!”
一聲悶響,少女軟軟的跌倒在地。
光潔的額頭依然癟了下去,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眨眼間就洇濕了地麵,彙聚成一片小小的血汪……
蘇定方滿臉驚愕。
他著實未曾想到,如此看上去清清秀秀嬌嬌弱弱的一個女子,居然性烈至此,不惜以死殉情!
堂中的兵卒也個個目瞪口呆,麵麵相覷。
一時間大堂內居然詭異的安靜,都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
良久,蘇定方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神色複雜道:“抬出去吧,好生安置。”
蘇定方剛烈半生,心中從來不曾有過兒女柔情,唯有建功立業、名垂青史方才是他一生當中追求的目標。殉情這種事情,他隻是聽過,卻從未見過,更加理解不了。
還有什麼能比活著更加重要呢?
尤其是這樣一個弱女子,為了心中的那份至情可以以死相殉,帶給蘇定方的震撼實在是太大了。
“生當同衾死同穴,妾雖無言妾已決……”
蘇定方喃喃低語,嗟歎一聲,吩咐身邊的隨軍書吏:“呈文當中,便加上一句此女乃是楊顥正妻吧。”
書吏趕緊說道:“這個……恐怕不妥吧?下官已然聽從顧家多人說起,這顧家小姐雖然與那楊顥有夫妻之實,卻從無夫妻之名。楊顥乃是前隋帝胄,陛下想來定然是要厚葬的,按規矩,他的正妻是要欽賜一個世子妃的頭銜與他合葬的。若是單單如此尚且好說,楊顥是要有墓誌銘的,作為他的正妻,必然要寫進墓誌銘裡去。可是這顧家小姐根本就不是楊顥的正妻,如此一來,都督您豈不是要被天下人詰難?”
古人最是講究一個名分。
所謂“名正則言順”,任何事情都得有一個名分大義。
將不是楊顥正妻的顧氏小姐與之合葬,且在墓誌銘上留下名諱……那簡直就是愚弄天下,那些道學先生定然對蘇定方發起詰難,指責其不顧綱常倫理,甚至是欺君罔上……
這等罪名雖然不至於使得蘇定方前程儘毀,但是異日升遷的時候成為障礙是肯定的。
問題是這麼做不值得啊!
蘇定方又豈能看不清這其中的道理?
為了兩個不相乾的人,卻要自己背負後果,怎麼看都是傻得冒煙兒。
可是看看那輩兵卒抬出去的顧氏小姐的屍體,蘇定方的心腸又軟了下來。
世人口中皆言恩情愛慕,當真能做到生死相隨者,又有幾人?
如此剛烈的女子,既然能有幸得見,總得為她做點什麼。
“生同衾死同穴啊……這話說的容易,幾人能做到呢?罷了,某今日便心軟一回,成全他們吧。”
下了決定,蘇定方莫名的覺得心情很是放鬆。
難道自己也被這兒女私情所渲染了不成?
深吸口氣,蘇定方下令道:“將顧家男丁全部甄彆出來,嚴明身份之後,儘數處斬,一個不留!”
還好,自己還是那個鐵石心腸的蘇烈蘇定方!
該殺人的時候,絕對不手軟!
“諾!”
廊下候命的兵卒一聲應諾,轉身大步離去。
稍傾,紛亂的雨幕中,傳來陣陣哀嚎咒罵。幾聲慘叫過後,天地之間便唯有那大雨落下的聲音,單調而喧囂……
*****
蘇州城外。
雨仍未挺,但是天色漸漸亮起來。
一匹戰馬由城南快速馳來,到得城門外一處樹林附近,戰馬悲鳴一聲,前腿一軟,俯衝著一頭紮倒在泥濘的泥路上。馬上的騎士反應迅速,第一時間甩脫馬蹬,從馬背之上躍起。
隻是戰馬倒下得太過突兀,儘管騎士反應很快,左腳也被倒地的戰馬帶了一下,落地後一個踉蹌沒有站住身形,在泥路上滾了兩滾,滿身泥漿……
樹林中當即便有人衝了出來,剛想要開口喝叱,卻見到眼前狼狽至極的騎士乃是軍中的校尉……
“吾等參見習校尉!”
席君買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微微抬頭,傾斜的大雨便將臉上的泥垢衝掉,他舔了舔嘴唇,定了定神,回身憐憫的瞅了一眼依然力竭氣絕的戰馬,這才沉聲說道:“立即召集兵卒集合,爾等隨我進城!”
“諾!”
兩個負責放哨的兵卒當即反身回到樹林當中,片刻功夫,一支精銳的輕騎兵便拉出樹林。
蘇定方早已在此處安排了部隊,隻等著塢堡那邊一旦攻破,立即令這支部隊衝進蘇州城,包圍顧家的老宅,將顧家上下一網打儘。
席君買忍著一身疲累,翻身躍上一匹兵卒牽來的戰馬,大手一揮:“隨我進城!”
“諾!”
眾兵卒轟然應命。
早就在這樹林子裡隱藏得膩歪了,下了一夜大雨,雖然有蓑衣擋雨,卻依然被淋得濕透,加上夜風陰涼,一個個都快要凍僵了。此時見到能夠縱馬疾馳,都是興奮得很……
一支超過百人的輕騎兵快馬加鞭,一路向著蘇州城門疾馳而去。碗大的鐵蹄踐踏著泥濘的路麵,泥水飛濺,踐得馬身、人身一片狼藉,但所有人都緊緊抿著嘴,隻是不停的催馬。
片刻之後,蘇州城遙遙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