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邏輯上來說,王雪庵的話語是很有道理的。
沒有相應的生活,相應的閱曆,可以依靠想象去編織一個從未踏足過的瑰麗世界,卻很難達到那種超凡脫俗的思想境界……
以房俊的人生經曆,很難想象他能有那種對高尚情操崇奉、對庸劣世態憎惡人生感悟,更不可能達到“遺世獨行,出淤泥而不染”的境界。
所以……王雪庵其實是對的,房俊根本寫不出來《愛蓮說》這樣的千古名篇。
在這一刻,甚至連一心維護房俊的李承乾,都有些讚同王雪庵的觀點了。
難道房俊這篇文章真是抄襲來的?
李二陛下比兒子想的更多。
房俊身在關中,長這麼大,隻是前年去了一次青州,從未曾踏足江南。王雪庵成名很早,但隻是在江南一代盤桓,最近七八年更是隱居洞庭湖畔嶽州府,很少接見外人,平素教授子弟。
這是兩個完全不搭界的人。
假設房俊的這篇《愛蓮說》當真是抄襲於王雪庵,他是通過什麼手段得到的呢?
不由自主的,李二陛下便想到了“百騎”。
每一個帝王都是多疑的,哪怕他表現得再是胸懷寬廣……
隻要想到自己的特務機構有可能跟房俊保持著親密的關係,李二陛下就有些心驚肉跳,即便他深深的知道,房俊是沒有動機和資本造自己的反。
大堂內一片沉寂,似乎王雪庵爆料的這件事情以及將所有人都給震驚到了。
謝成傑閉口不言,他的資格沒有在此事上發言的權利。誰都看出來皇帝陛下以及太子殿下對房俊的維護,不論事實的真相如何,隻要敢當著皇帝和太子的麵前攻擊房俊,那麼就要時刻擔心事後被這兩位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算後賬……
許敬宗最是老謀深算的一個人,雖說他深知王雪庵今次前來京師的目的,卻沒打算參與其中,冷靜的置身事外。他給房俊挖坑是一回事,若是附和王雪庵的話語指責房俊抄襲,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唯有有資格說話的人,就隻剩下蕭瑀。
但蕭瑀心裡其實很是糾結……
通過彈劾房俊的那一次事件,蕭瑀原本以及下定決心偃旗息鼓,隻要陛下的吃相不至於太難看,以蕭氏為首的江南士族放棄一些利益自持皇帝東征高句麗是可以進行的。
皇帝在這件事上太強勢了,任何想要阻止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而皇帝伸向江南的手,毫無疑問,就是房俊。
謝家此次前來京師的目的,就是要斬斷皇帝這隻即將伸向江南的手,為此,甚至不惜動用王雪庵這個名滿江南的大儒!
但問題是,斬斷了房俊,難道皇帝就不會派另一個人去麼?
所以,蕭瑀認為謝佳此舉,其實並無真正的意義。唯一可以達到的效果,便是讓皇帝認識到江南士族堅決的抵觸之心……
可是作為江南士族的領袖,蕭瑀又不能漠然視之。
自晉室南渡之後,江南士族早已彼此依存,成為一個利益整體,聯姻、經商、官場,各個方麵的通力合作,才使得即便暴烈昏庸如隋煬帝楊廣,也不得不對江南士族心存忌憚。
團結,才能強大!
因此,即便非常不看好謝家的這次舉動,蕭瑀也必須予以支持,否則若是引起江南士族內部的離心離德,不需要皇帝下手,這個利益集團也會煙消瓦解……
皇帝前來崇賢館,便是蕭瑀暗中運作。
事已至此,他也是退無可退。
蕭瑀隻得心中暗歎一聲,開口說道:“雪庵先生之言,細思確有道理。而且,原本房俊率學無誕,突然之間便連續作出這許多膾炙人口、傳播久遠的詩詞佳作,可確實令人生疑。比如他的許多詞賦,都對人性或者情感有著深刻的見解,一個人未曾經曆過那種情感的人,又怎麼能寫得出那樣深刻的詞賦呢?”
李二陛下聞言,淡淡的看了蕭瑀一眼,心中著實有些慍怒。
朕禦極天下、執掌乾坤,江南難道就不是朕的領土了麼?
朕隻是要建立一個東征的橋頭堡而已,你們這幫所謂詩書傳承的江南世家,就像動了你們的命根子似的,瘋了一般一次次的反擊!
真當朕的刀子不利麼?!
說實話,若非忌憚著東征大局,李二陛下是真心想要在江南大開殺戒!
身為大唐領土,卻始終遊離於大唐控製之外,這是對一個野心勃勃想要成為千古一帝的帝王最大的挑釁!
相對來說,房俊抄襲與否,根本就不重要!
他們不是來指責房俊抄襲,而是來找朕的茬,質疑朕的權威!
他心裡百轉千回,計算著取舍得失,對蕭瑀極為失望……
一聲醇厚的嗓音,在門口悠悠響起。
“敢問宋國公,您可否有傳頌一時的佳作流傳於世呢?”
聽到這個聲音,李二陛下心裡莫名其妙的一陣安定,唇角甚至都不經意的挑起一個弧度。
這種找上門的挑釁,可是房俊最擅長應付的!
越是如此看似無法解釋的事情,房俊反而越是穩妥!
即便現在就連皇帝自己心裡都不確定這篇《愛蓮說》是不是房俊抄襲的,但是皇帝知道,哪怕真的是房俊抄襲的,隻要他敢抄,他就一定有辦法對付!
不知為何,李二陛下居然對房俊有了一種迷之信心……
眾人都尋聲望去。
崇賢館正堂的門口,站著一個錦袍少年。
明亮的陽光從他的背後投射進來,將他的身影輪廓照射得顯出一圈淡淡的光暈。他的臉龐背著光,處在陰影裡,隻看得見寬闊的肩膀、修長的四肢,卻看不清五官長相。
隻有那一雙眼睛,卻閃閃發亮……
蕭瑀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噎得難受。
是否有傳頌一時的佳作流傳於世呢?
這個問題很誅心,因為答案是……沒有。
作為朝中清流文臣的領袖,出身後梁皇族、江南世家的蕭瑀,的確沒有一篇佳作流傳於世,這的確是一個缺憾。
現在被一個未及弱冠的後生當麵指摘,蕭瑀難免老臉微紅,有些惱羞成怒。
深深吸了口氣,壓製住心底的惱怒,蕭瑀淡淡開口道:“蕭某愚鈍,讀書幾十載,領略聖人微言大義,卻未曾稍有建樹,著實慚愧。”
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沒有佳作傳世,亦無需粉飾。
誰敢不敬重這位身份尊貴的清流領袖?
偏偏,蕭瑀今日便遇見這麼一個毫不將他放在眼裡的存在……
房俊嗤笑一聲,信步走進大堂,先後對李二陛下和李承乾施禮,然後將目光看向王雪庵。
剛剛在門口,他可是完全聽見了王雪庵對他的指控。
不得不說,這個老家夥的觀點其實是極有道理了,但問題是,就算我是抄襲的,可特麼也不是抄襲你的啊!
他盯著王雪庵,語氣輕佻:“敢問這位老先生,到底是誰給你的勇氣,讓你敢在陛下麵前胡言亂語、誣陷忠良?”
李二陛下麵沉似水,對於房俊的囂張,置若罔聞。
倒是太子李承乾的涵養差了一些,聞言,微微一笑。
就是這種不著調的語氣、透著怪異的說話方式,滿滿的全是嘲諷與蔑視,很好!
王雪庵臉色一紅,尚未說話。
蕭瑀以及與其慍怒道:“放肆!爾說《愛蓮說》乃是你所作,可你一個黃口孺子,從未經曆過人世浮沉、人情冷暖,如何能做得出此等驚才絕豔、超凡脫俗之名篇?”
房俊看向蕭瑀,嘴角一挑,露出一個鄙視的笑容:“宋國公有國破家亡之沉痛,賣身侍賊之羞辱,卻為何也不曾作一篇人世浮沉、人情冷暖的名作?”
絲毫不在意氣炸了肺的蕭瑀,他淡淡續道:“所以,天才的世界,你根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