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江東不知其弊乎?』法平見當下戰局危險已經解除,江東兵卒奔逃撤退,整個勝負天平已經完全倒向了川蜀一方,心情也就自然放鬆下來,對於諸葛亮所說的政治層麵的問題,就產生了興趣。
諸葛亮點了點頭,『主公有言,製,政也。政治不明,製必閽闇。江東之製,乃主不明,臣不忠所致,非民非兵之過也。』
法平拱手,『還請從事賜教。』
諸葛亮看著在城牆上痛哭流涕的朱然,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方才有朱氏精兵衝到城下,不就是為了親眼辨認朱然是否真的被俘虜了麼?
朱治有如此之決斷,一方麵儘顯狠毒老辣,另外一方麵也確實將江東弊病,展現得淋漓儘致……
不過,這些事情,也是在諸葛亮的預料之中。
『此戰之敗,非將軍之罪也……』諸葛亮走到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的朱然麵前,『朱少將軍既知曉令尊苦心,自當多儘孝道才是……來人,請朱少將軍回去歇息罷!』
自是有人將朱然帶走。
法平在一旁看著,似乎略有感悟。
『從事,這朱氏……敗落,難道是不怕……降罪於他?』法平有些難以理解。
諸葛亮哈哈一笑,『降罪自然會有降罪,可是家業兵卒在手,隻是傷了皮毛,不動筋骨,自是無妨……更何況……』
諸葛亮搖了搖頭,『江東孫仲謀資輕,周公瑾病重,又有南越紛亂……江東大族原本就無心遠征,朱君理此番施為,倒也正中江東大族下懷,豈有不休戚相關,守望相助之理?便是多半雷霆聲聲,落雨徐徐罷了。』
法平恍然。
任何製度,都是由上層建築所製定出來的,這一點毫無疑問。由普通百姓自由商議,是永遠都商議不出一個有效的製度來的。曆史上遊牧民族的聯盟製度幾千年來都發展不出什麼高度文明來,就說明自由聯盟那一套基本上就是個噱頭,真正在聯盟的皮下麵起作用的還是寡頭在統治。
在朝代之初,或許製度是會偏向於底層,但是隨著統治階級的人數增加,攝取民眾利益的持刀者就越來越多,最終必然導致利益分配傾向於統治階級,而對於底層越發的苛刻。典型就是大明朝,在其初期的時候還有見到一些貼近於百姓的製度,但是越往後發展,明朝便是越發的腐朽,到了明末的時候簡直就已經站在了百姓的對立麵,即便是沒有清軍入關,也必然會被下一個王朝所擊敗。
所以,江東授兵製屬一開始,是為了孫氏自己能夠在江東存活下來而存在的製度,支撐授兵製的,便是『奉邑製』和『複客製』。前者是招募私兵的財政來源,後者用來保障授兵將領的個人開銷。實際上,江東授兵製的實現,倚仗的是軍事與經濟權利的切割和退讓。換言之,授兵將領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軍政與財政的獨立。顯而易見,這對統治者存在嚴重隱患。
雖然說這樣的製度,讓江東在短時間內三代交替沒出什麼大簍子,但是也導致了江東當下的重大隱患。通過讓渡權利,調動了將領的積極性,屬於戰時政策,具有較強的臨時性。因此在政權穩定後,便需要采取反製措施,避免授兵將領軍閥化,以及地方藩鎮化。
可是給出去方便,收回來難。
而且這種事情,是非常難以控製的,導致在孫權後期,根本指揮不動將領,就連魯肅這樣在三國演義裡麵老實人形象的,也有萬餘的直屬部曲,讓孫權好生惦記,好不容易等到了魯肅死了,便是露出了豬像吭哧一口……
魯肅為什麼那麼多的兵?
那是因為周瑜死後,魯肅代領其兵。
為什麼周瑜死了不敢讓孫權代領其兵呢?
這懂得的自然都懂。
為了控製這些將領,不讓他們無限擴張,江東的部曲幾乎完全都是私有化。將領自行招募,自行籌錢,自負盈虧,自己承擔一切風險,如此一來,招募而來的兵卒肯定就是隻聽將領一個人的,而不是聽從孫十萬的號令。孫權為了應對這些問題,又被迫發明了諸多配套措施,比如奉邑製、複客製等等來限製將領,而奉邑製與複客製,又是均是以讓渡賦稅、人口為代價,又變相損害了江東的財政根基。
也就是說,為了一個bug的打補丁,製造出更多的bug……
縱覽江東發展曆程,討伐山越,人人爭先,但對外作戰,就一塌糊塗。
討伐山越意味著擴充私兵,但對外作戰,則意味著消耗私兵。
因此,江東的對外戰爭中,不僅江東大族戰鬥欲望低下,就連淮泗集團也為了保存實力,往往是出工不出力。
當下江東這個製度的弊病,也就展現無遺了。
朱治一倒,中軍便是直接撤退,帶動全軍潰敗……
但凡大戰,往往是在勝負見分曉之後,才能開始產生真正大量的傷亡。
先有勝敗,才有大傷亡。
所以士氣很重要。
或許江東真的有機會打下魚複,也許就是差那麼一點,但是現在都不重要了,當江東兵卒心中的那根線繃斷之後,便是十倍於魚複的江東軍,開始大規模的敗退……
一旦人心渙散之後,便無關戰力、無關人數。
假設這個時候有人在江東軍之中高呼,收攏兵卒,反撲全線追殺的魚複川蜀守軍,說不得在人數優勢之下,不僅不會敗落,還有機會反殺回去,攻陷魚複。
但戰爭不是這樣簡單的計算。
是人心。
朱治倒下了,就算殺光魚複守軍,又能如何?
每個軍校,甚至是每個江東兵卒,心中都清楚,他們人多,但是人越多,就越不可能齊心協力。
縱觀整個華夏曆史,能讓全國上下齊心協力的,隻有那麼幾個……
那麼現在,擺在江東兵卒麵前的選擇就很簡單了,誰逃在前麵,活。
落後者,則死。
大量的傷亡,由潰逃之時就開始出現了……
『撤!撤!』
某個江東軍校吼著,『往東走!跟上都督的船!』
魚複此戰失利,這裡搭建的營地肯定保不住,隻能繼續往東撤退,好在順著江水往下跑,倒也省力。
至於那些在岸上,還沒來得及上船的其他江東兵麼……
『等一下!』
在岸上的江東兵朝著江邊衝來,試圖扒在要撤走的舟船上。
『啊啊啊……還不趕快劃船!船要翻了!』
在船上的軍校揮刀,剁下了那些死命扒在船舷上的江東兵卒的手指頭。
一根根的手指,就像是一節節的火腿腸,跌落在江水之中。
軍校青筋暴起,宛如瘋癲,甚至比方才進攻魚複都還要更用氣力。
開玩笑,進攻魚複,即便是打下來了,也是將領的功勞,但是現在如果晚上一步,那麼死的就是自己!
『殺啊!殺江東賊!』吳班意氣風發,從島上一直追殺到了江中,依舊不肯罷休,舉著戰刀,帶著他的護衛,遇到江東兵便是一頓砍殺。
太陽漸漸西斜,暮色降臨,很多慌不擇路的江東兵見無法登船,便是不少人試圖逃往山中。
從山城之中掩殺出來的嚴顏,則是和一心想要多砍首級多賺功勳的吳班不同,他高喊著,『驅趕潰兵!驅趕潰兵!』
一刀一槍的砍紮,速度實在是太慢了。
川蜀兵在嚴顏的號令之下,開始排著隊列,隻捅向那些試圖反抗的頑橫江東兵卒,將江東潰兵趕向不遠之處的江東營寨……
『啊!』
『娘啊……』
慘叫聲大起。
快樂的時候,便是自己耍得開心,痛苦的時候,就想到了娘。
其實在江東營地之中,還有不少江東兵卒在駐守,而且這些江東兵卒並沒有損失太多的體力,但是見到了江東潰兵湧動而來的時候,這些江東守營的兵卒也是立刻轉身就跑。
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亂逃的江東兵。
就像是江東已經紛亂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