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初的政治局麵,承秦之製是一個方麵,同化政策是同樣重要的另一個方麵。
劉邦、蕭何得以步秦後塵再建帝業,又能避免重蹈亡秦覆轍,原因之一是他們吸取了秦朝的教訓,不急於在短時間內整齊習俗、統一文化,而是在完成對全國的軍事征服和政治統一之後,便暫時停住腳步,接受和容忍不同習俗並存的局麵,針對不同地區實行不同的政策,在秦、韓、魏等西部地區設郡縣『奉漢法以治』,而在趙、燕、齊、楚等東部地區則立王國,允許諸侯王在一定範圍內製定和頒布本國的政策法令,依靠本國士人在一定程度上『從俗』而治。
既『從王』,也『從俗』。
斐潛剛剛入川的時候,就是如此。
但是『從王』和『從俗』,本身就是矛盾的,最終是要統一到『從王』這一點上。
隻不過斐潛入主川蜀的時候,軍事上雖然壓製了各個郡縣,但是在文化和人事上,依舊是混亂的,尤其是在川蜀地方士族鄉紳的傳統影響依舊很大的情況下,如果強行推行律法,那麼就必然會有激起大規模反抗的風險。
在這樣的情況下,斐潛讓徐庶緩圖之。
徐庶也確實是做到了這一點。
現在,就基本上是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
徐庶看著堆積如山一般的行文,忽然搖頭失笑,『這些人難道都沒想到麼……不,他們想到了,卻做不到……』
……
……
吳懿對外宣稱負傷,在家休養。
吳氏的錢財,在川蜀之中數一數二。
就像是現在吳懿『休養』的彆院,其他的不說,光花園就有三個。
在豪宅之中,當然不可能都是由吳懿一個人,或是一家人在打掃收拾,而是有非常多的奴仆。
川蜀之地,奴仆的問題,比在關中還要更嚴重。
兩漢雖然說是以自耕農民為主體的農業社會,但社會上也同時存在著大量的奴隸。這些奴隸有著完全不同於自由民的身份,一直到東漢後期,這種奴隸的存在仍很普遍。
奴隸不僅本身為奴,其子女也是奴隸。奴隸子女,漢代稱為『奴產子』,像西漢戰將衛青即是奴產子,其母衛媼是奴婢,所以衛青一直作奴婢為人牧羊,直到衛青之姊為武帝所幸才躋身朝中。
奴隸之下,自然就有奴隸形態的經濟體製。
就像是吳氏家中,幾乎所有的勞作都是由奴仆完成的。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奴仆是不算做『人』的。
可是在驃騎新政之下,奴仆要算人。
這不是簡單的一個態度,亦或是一個口號,而是實實在在的會關係到許多的方麵,最為關鍵的問題,就是牽扯到了『口算』。
這是繼『新田政』之後的另外一項宛如天崩地裂一般的新舉措。
漢代許多人,暫且不論罪囚和戰犯等特殊身份,單說普通的自耕農,在漫長的大漢王朝之中,也有很多自耕農是『自願』賣身為奴的……
不是在這個州郡賣,就是在那個州郡賣。
地方士族鄉紳不管用任何的手段,或高或低的價錢,都是為了獲取這些『奴隸』的勞動價值,並且企圖長期的占有。
富人都有大量的手段來逃避,或是轉移賦稅。
最常見的就是匿田匿戶。
按照漢代律法,所有耕田都需要繳納賦稅,而且國稅其實很低的,但是地方鄉紳連這些賦稅都要截留,也就是負責征收租、芻、稿的地方鄉紳雖然已經向農民收取,但私下將其截留,以此侵占國家稅收。
這就牽扯到了漢代類似於『包稅製』的舉措了。
漢代太守不允許當地任職,所以是從其他地方過來的,同時任職的太守對於經書當然是精通的,可是對於算術麼,就不是人人都擅長了,為了維護自己的官帽,這些太守往往就將收取賦稅的權柄出讓給了地方鄉紳。地方鄉紳隻需要將太守需要的賦稅額度繳納滿了,其他的就算是地方鄉紳的勞酬,這自然就產生了匿田。
而匿戶就更簡單了,畢竟賣給了地方鄉紳,原本屬於普通百姓的戶頭就算是絕戶了。紅筆一勾,與這戶有關的『戶賦』,自然也就不用繳納了。
此外還有欺詐病殘,虛報老小等等,反正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可是一旦這些奴仆也要成為了登記人口,這就意味著原本的『奴隸主』需要繳納更多的稅收了……
在關中,因為大部分的『奴隸』都是算在了斐潛的頭上。所以一開始斐潛表示要給這些『奴隸』工錢,讓這些『奴隸』可以繳納其自己的口算的時候,有的人笑話斐潛是個撒幣,也有的人覺得斐潛多此一舉,但畢竟是斐潛自己的事情,旁人也說不了什麼。
當然斐潛所考慮的,並不簡單隻是『口算』,而是大漢全新的等級製度,取代原先原先有些頹廢且混亂的民爵製度,容納更多的人參與到大漢online的刷經驗刷怪的活動當中來……
在關中,在川蜀,有一些聰明的士族鄉紳,已經意識到了這些問題,他們努力的將自己從傳統的侵占土地和人口來獲利的方式,跟著斐潛一起去轉變成為新的商業模式,但是依舊還有很多人沒能適應新的變化,或者也不想要有什麼新的變化。
在這種將變,或者說正在改變的過程當中,反複和痛苦,自然是難免的。
吳懿他也同樣意識到了斐潛需要的不是那種死死盯著土地和人口的地方鄉紳,但他顯然沒有辦法像是司馬氏一樣,自主的走上莊園主到礦場主的轉變,他需要推動力。甚至吳懿也不是那種充滿了超強決斷力,並且有超高執行力的人,所以他因為吳班的事情被刺激了一下,然後往前竄了一大步之後,又開始猶猶豫豫,裝傷不動了。
這種隨時隨地患得患失的情緒,這幾天一直困擾著吳懿,直至雷銅的登門。
雷銅倒是一點顧慮都沒有,咣咣的砸門。
對雷銅來說,慕強是他唯一的標準。
隻要主子強大,那麼要他跪下來舔哪裡都成,但是如果說一旦發現其主人虛弱的話……
如今斐潛足夠強大,徐庶也同樣夠聰明,所以雷銅自然是乖得尾巴都能搖得像是直升飛機。
『吳從事啊,不管你傷好還是沒好,反正現在要乾活了。』
雷銅開門見山,似笑非笑的說道。
吳懿沉吟不語,他知道他應該做什麼,可是一時之間軟弱性又發作了。或許是他覺得雷銅的身份還是低了一些,如果是法正來登門讓他去行動,或許更好些?
雷銅嘿嘿笑著,盯上了吳懿的家中用具。他撫摸著依坐的扶手上的狐皮套,嘖嘖的稱讚著:『吳從事可是真懂享受……這花紋真是漂亮!天氣寒冷的時候有這麼一個皮套子,我也不會凍得手哆嗦了……夏天的時候還可以取下來,真是……』
『……』吳懿很是無奈的擺手,『來人,照著這款,給雷校尉準備一套……』
『呦!這怎麼好意思!』雷銅假惺惺的推脫了半句,然後立刻感謝,『那我就多謝吳從事盛情了!多謝,多謝啊!』
正常來說,雷銅拿了東西,得了好處,就應該起身告辭,然後吳懿就算是花錢拖延幾天,可奈何雷銅不是尋常人。
雷銅又盯上了吳懿在客廳裡麵的取暖用的銅爐。
表麵上雷銅看起來似乎癡呆憨傻,但是實際上雷銅心中清楚,他和吳懿不是一類人,也不可能走到一塊去。這一次可以登堂入室,並不代表著下一次他來的時候,依舊可以這麼輕易的進來,所以有好處,為什麼要輕易放過?
再說了,吳懿家中的這個銅爐,確實很漂亮。這種專門設計出來,用於富貴人家冬天寒冷季節取暖的器物,確實和一般的銅爐火盆不一樣,不僅是在花紋雕刻上,還有專門設計出來放檀香或是其他香料的台盤……
『哇,這個銅爐真是設計精巧!』雷銅一驚一乍的,『還有用來裝熏香的台盤,隨時可以添加……啊呀呀,真是……呃?吳從事,你這是乾什麼?』
吳懿已經站起身,走到了廳堂門口,『走罷!要是再不走,我擔心這房屋都會被雷校尉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