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縣之中一列列曹軍兵卒執著火把,來回巡邏。
在城牆下方,有一群的勞役民夫在修葺工事,挖掘清理防禦的溝渠。
曹真已經令人張貼了安民告示,宣布主權,然後接見了縣左近的幾個鄉紳,安撫一二。這幾乎是曹真入城之後的第一件大事。
曹真幾乎明白了李典的用意,誘敵深入,引蛇出洞,並且將要梁氐人和申氏徹底的割裂出來。
這些上庸的鄉紳,當年張魯來的時候就是如此這般的歸順,後來斐潛來了一樣也是拜倒,現在曹真他來了,同樣也是如此……
之前曹真並沒有覺得這種事情有什麼不對的,但是現在想起來,似乎感覺並不怎麼好。
那麼,如果來的是什麼其他人呢?
比如什麼外族,這些地方鄉紳是會憤而抗擊,還是依舊屁股菊花朝上,依舊拜倒?
有時候,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比擁有什麼重要得多。
城門樓上曹真愁眉不展。
現在糧草問題出現了短缺,而曹真又不能擺明了要吃當地鄉紳的肉。
至少這個時候不行。
所以曹真就隻能讓地頭蛇去想一些辦法。
誰讓申氏之前一直表示上庸都準備妥當了呢?
申儀同樣也是煩惱,他接到了曹真的命令之後就覺得麻煩上身了。
他找了最近的幾個鄉紳,可是鄉紳根本不理會申氏,表示要錢糧沒有,要命一條。怎麼著,皇軍……呸,曹軍才剛剛貼出了安民告示,表示一切依舊,現在你個二曹子就來表示要割我們的肉?
更何況,申儀連好處都說不清楚,隻是表示說將來好處大大的,誰信誰就是傻子。
申儀也沒辦法代替曹真允諾,說這些鄉紳什麼好處。而且申儀也清楚,曹真不會這麼傻,真要和鄉紳翻臉,乾一些殺雞取卵的事情,很有可能是要申氏背黑鍋的,萬一真的有什麼民怨沸騰,到時候申儀少不得就是人頭不保。
於是,申儀很努力,很拚命,很勤勉的跑了一整天,到了黃昏之後,才一臉疲憊的回來,到了城牆之上拜見曹真。
夜風淩冽。
曹真一手扶著城垛,問道:『如何?』
申儀連忙拜倒訴苦,講述一大堆的理由。
曹真根本不想要聽申儀的那些理由,『錢糧,人力都是不足,這些年來申氏經營上庸,究竟是何作為?』
申氏不是早幾年就已經和斐潛離心,有意東歸了麼,怎麼準備了這麼些時日,依舊還是錢糧人力不足?難道申氏隻會是口頭上的高手,實際上的低能?
見曹真目光略有不善,申儀也是真頭痛。
他明白曹真的意思。
現在上庸都看申氏,申氏不率先捐十萬二十萬的,旁人會願意捐麼?
可讓申氏傾家蕩產的支持曹氏收複漢中……
抱歉。
申氏和大多數的鍵盤俠一樣,最討厭兩種人,一種就是占他們申氏便宜的人,另外一種就是不讓他們申氏占便宜的人。
當年之所以申氏和張遼李典合不來,不就是申氏覺得不能白白的被張遼李典占便宜麼?
現在曹軍來了,就能占到申氏的便宜?
想都彆想。
可是,話又不能這麼直說。
畢竟這麼一說,不就等同於是翻臉了麼?
申儀眼珠子轉轉,便是說道:『將軍莫急,在下倒是有一淺策,可解當下糧草之急……』
曹真微微皺眉,『既有良策,還不快快說來!』
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忘拿腔拿調。
申儀沒能察覺出曹真潛藏的不快,依舊是緩緩的,甚至有些得意洋洋的說道:『既如此,將軍何不再為朝廷立上一功?』
曹真訝然道:『再立一功?』
收了漢中不就是大功了麼?
還有什麼功?
申儀露出了一些笑意來,似乎覺得自己靈機一動很是精妙,『將軍如今錢糧虛耗,多因氐人是也……氐人人數眾多,戰力低下,日食不菲,卻難堪大用……』
申氏和氐人確實也有一些聯係,並且還有一段時間的合作,但是申氏對於要梁氐人其實感覺並不怎麼樣。畢竟氐人和申氏也聊不到一起去,文化層麵相差太大,更多的時候是利用,甚至還要忍受要梁王的閒氣。
現在申儀覺得,他自己申氏帶來的人手當然是非常寶貴的,可是那些氐人就幾乎是充數的了,而且關鍵是又能吃又能拉,每到開飯簡直就像是要再過一次新年一般,這麼多的張嘴,當然就導致了糧草的緊缺。如今曹真逼迫他去解決糧草的問題,是不是曹真本身也是覺得氐人大而無用?
申儀偷偷瞄著曹真,越看越覺得曹真就是這個意思,隻不過曹真不願意明說,需要他來說而已,『將軍,如今氐人無所事事……將軍不妨先遣氐人往南鄭,引而戰之……要梁氐人,素無忠義,宛如豚犬一般,隻是知曉吃喝……若是少了要梁氐人這一項,自是可免了大量糧草支出……又可坐山觀虎鬥,看氐人與賊逆鬥個你死我活,待他們兩敗俱傷,將軍正可收複南鄭……將軍,如此一來,既可以剿滅賊逆,又可平鎮氐人隱患,豈不是兩全其美,再建新功?』
……
……
人就是這麼的奇怪,有人厭惡氐人,自然就會有人喜歡氐人。
這種喜好有時候是理智的,有時候又是混亂的。
縣之中,就有一些人是和氐人有些交情的,而且這些人往往都是比較偏向於中下層麵的人,比如一般的仆從,普通的兵卒……
申儀向曹真獻策,隔牆就有耳。
也算不上什麼隔牆,畢竟在曹真和申儀議論的時候,雖然周邊確實沒有什麼人敢靠近偷聽,但是在城牆下麵,可是有兵卒勞役在值守,在修葺工事的……
申儀說話的時候,因為很得意,所以聲音也並不小。
在城下的民夫隊率,就聽了一耳朵。
民夫隊率,姓張,是半個氐人。
在封建王朝之中,底層的百姓娶妻的時候往往不可能像是鄉紳士族子弟一樣,要月下聽曲,要門當戶對,普通百姓更重要的是過日子,所以既不要彩禮也不需要什麼豪屋,可以陪著男人一同吃苦的氐人女子,就在上庸漢中一帶非常受底層的百姓歡迎。
在富人為了子嗣太多,相互為了繼承財產相互勾心鬥角,九蟲奪嗣的時候,窮人是沒有這些煩惱的,畢竟是窮不過三代。
民夫張隊率,他父親早年的時候遇到了匪賊。講著同樣語言,有著同樣習慣的,漢人匪賊殺了他父親全家,然後風俗不同,語言不通的氐人卻救了他父親,所以後來他父親就娶了氐人的女子,並且因為代理氐人的生意,在縣定居下來。
所以現在漢人打漢人,張隊率無所謂,反正這些年來,哪一年的漢人之間不是這樣勾心鬥角?他都麻木了。
可是當他在城牆下聽到了申儀計算氐人的毒計的時候,他憤怒了……
因為他母親,就是要梁氐人。
而現在,這些該死的家夥,不僅是帶來了戰爭,而且還要侮辱了氐人,侮辱了他……
民夫隊率抬頭往上看了看。
該死的戰爭。
如果……
曹真身邊有兵卒護衛,可是那個出謀劃策的家夥似乎沒有。
……
……
雖然說曹真沒有明確表示對於申儀建議的首肯,但是申儀覺得,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在走下城牆,往在縣之中臨時住所走著的時候,申儀臉上的陰險,或是得意,都變成了憂國憂民之色。
申儀當年也是到過雒陽太學裡麵鍍過金的,也頗有文采。當年在黨錮之時,他也曾經寫了些詞賦來譏諷宦官,抨擊朝政,原本以為自己會因此得到名望,會有高官大吏賞識他的才華,然後獲取一席之地,但是很遺憾。
很多人稱讚他,口頭上的讚美很多,實際上的職位一點都見不著,甚至因此被宦官盯上了,差點被搞死在雒陽城中,他連忙逃回了上庸,結果反而在家鄉這裡,得到了不小的名望,走到哪裡都被人推崇,表示申儀是勇於對抗邪惡的鬥士,然後連著申儀自己也信了。
覺得他自己就是在雒陽城中,和那些邪惡的宦官眾大戰了三百合……
所以,申儀覺得自己就是對的,一直以來都是對的。
氐人麼,就是那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