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陽翟之中,有一山丘。山丘不大,唯有一院落依山而建,院落之中頗為簡陋,卻是日日賓客不斷,笑語紛紛。
在院落大門之前,立著一塊大石頭,上麵雕刻了『邯鄲』二字。
陽翟之中,卻有邯鄲。
此處名為『邯鄲』的莊子,是屬於邯鄲淳的。
邯鄲氏算是一個比較奇特的姓氏分支,在魏晉之前還比較常見,而在魏晉之後就漸漸的消失了,或許是溟滅在了五胡亂華之中,或是因為政治上的站隊失誤導致被抄家滅族,餘者也不得不改變姓氏苟活於亂世……
隻不過現在的邯鄲氏的邯鄲莊,卻是陽翟清流人士其中一個部分的風向標。
邯鄲氏之中,如今比較出名的有二,一人為邯鄲商,現在正擔任雍州刺史,另外一人則是邯鄲淳,風流名士。
名士自清流,大多數的『名士』都是覺得自己又清又流的,但實際上清流也分好幾種。喜歡對什麼事情都噴噴的,指點江山最拿手,落到實事無一處的是一種;而另外一種則是類似邯鄲淳這樣的,嬉笑怒罵皆文章,一心隻求躺平好的;剩下極小一部分才是真心隱士,不問山外之事的。
邯鄲淳大概屬於第二種,或者說現階段他是第二種。
因為邯鄲淳為人風趣,通音樂又擅長書法,也就自然引得不少人相約躺平。
茅草亭,銅香爐,一曲琴聲。
邯鄲淳正在草亭當中撫琴,周邊的人或坐或躺,或是搖頭晃腦,或是輕輕擊節,顯得逍遙且愜意。戰爭似乎距離他們非常遙遠,就像是另外一個次元的事情,他們聽不到兵卒勞役死亡前的慘叫,也聞不到硝煙彌漫的戰場血腥腐朽的氣息。
他們的世界裡,似乎隻有音樂。
酒水。
還有愛……
一曲終了,有人擊掌讚歎,『此曲甚妙也!可有其名乎?』
『便稱新律罷!』邯鄲淳笑道。
『新律?哈哈……』又是一人說道,『昨日聽聞天子欲編新律,餘竊以為腐不可聞之,今得聽邯鄲生新律,方知此律非彼律,律律不相同哈……』
『天子欲新律,以定天下民心,這倒是一個好理由……』邊上一人接口說道,『不過這新律舊律,都不如邯鄲生此律動聽啊……』
『正是,正是……』
邯鄲淳笑道:『某乃鄉野之律,豈能登大雅之堂?』
『鄉野之美,甚於朝堂!』有人振臂而呼,『碩鼠碩鼠,無食我粟!今我無粟,奈何碩鼠!』
『哈哈哈……』
眾人皆是一陣大笑。
過了片刻之後,有人朝著邯鄲淳拱手而道:『今新律舊律,新法舊法,新政舊政之爭,牽強附會,爭利不休,又不從事理,枉顧百姓之願,實在是可笑至極,不知邯鄲先生可有故事以類乎?』
邯鄲淳思索了一下,笑著說道:『倒也有一則鄉野之聞……』
『哈哈,說來,說來!』
邯鄲淳還沒說出那個故事,眾人便是已經開始預備著笑了,場麵很是歡樂。
『某曾聞一事,不知真假。有東家喪妻母,往祭,托人撰文,乃按古本誤抄祭妻父者與之。識者看出,主人大怪館師,館師辯曰,「古文豈可錯乎?蓋其死者謬也!」』
眾人頓時轟然大笑,歡笑之聲響徹廳堂。
邯鄲淳坐在那邊,微微笑著,然後對著身側的小童說道:『添香,某要再撫一曲……』
……
……
鐘繇仰頭看著皇宮圍牆上的青瓦。
一塊漢瓦當。
原本這瓦當上應該是有『與天無極』字樣的,不過現在麼,不知道是被汙泥青苔遮擋了,還是腐朽損壞了,反正原本的『天』字看起來像是一個無頭又斷手的『人』,支撐著殘破的手臂在晃悠著……
一名小黃門挪著小碎步,急驅到了鐘繇麵前,彎腰撅屁股,『陛下有請。』
鐘繇低下頭來,臉上不悲不喜,不怒不嗔,正了正衣冠,邁步而進。
小黃門抽個間隙,斜斜往鐘繇之前看的方向瞄了一眼。
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
……
許縣之中。
荀已經離開潁川老家很長時間了……
嗯,許縣也是潁川,但並不是荀氏的老地盤了。
或許自從荀當上了荀氏家主之後,哪裡就不在是荀的家了。
但是這一次,荀準備回一趟老家。
荀覺得自己應該是懂斐潛的,因為都是一個字麼,至少是和裴差了好多……
荀之前以為憑自己的嫡出的身份和出仕所任的官方職位,嗯,雖然這官職和現在荀所任的並不大,但是至少在當時也算是場麵中的人物,郡縣地方的官吏了。因此在荀爽死後由自己繼承家主,應該是無可非議、理所當然的事,然而真實的情況卻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宗族之內包括幾個祖輩、叔伯輩都沉默不語,就連荀的親戚、故吏好友也沒有人站出來為荀說話,讓荀輕易的獲得了家主的位置,也讓荀無顏繼續待在陽翟之中。
歸根究底,還是因為荀沒有足夠的威名和功績,更沒有能夠讓荀氏發揚光大的才華。
可問題是荀不這麼認為。
荀認為這是大逆不道!
雖然說士族體係之內的家主的繼承,直接關係到家族的榮辱興衰,所以本朝諸多士族的家主也不一定都是傳嫡不傳庶,更多的時候還是看才能,以賢者為家主也是本朝家主繼承的重要選擇,但是同樣的,除了『賢』這一字之外,也有『長』這一字!
荀未必能像荀一樣的『賢』,但是他夠『長』啊!
打個比方來說,荀的『賢』就算是一百分,『長』就基本上零分了,因為不僅是荀爽有嫡子,就先荀也有兄長,若論『長』是怎麼也算不到荀身上來的。而反觀荀,他『長』至少有八九十分,然後『賢』麼,自然比不上荀,但是六七十分還是有的,所以兩相之和,總分難道不是超過了荀麼?
這難道不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麼?
可為什麼當年荀爽死了之後,就沒有人講,沒有人替,甚至是沒有人為了荀開一個口?
荀自己不方便開口的原因,是因為荀爽在世的時候是著力培養荀,在宗族朋友麵前,不遺餘力地誇獎他,甚至多次在公開場合說,荀氏的興旺這一代就要看荀的了,其意思很明白,所以荀也自然在那個時候隱隱約約成了荀氏下一代家主的當然人選,而荀爽死後,荀不得守孝啊?他哪能在守孝的時候為自己開口『爭權奪利』?
荀以為按照他的總分,怎麼也能穩穩壓荀一頭,彆管他老爹生前說什麼,但是人還是要看活著的能做什麼,所以等他守了熱孝出來……
就沒他啥事了……
隨後荀想要和荀掰手腕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袁紹串起的太快了,導致許多人都以為北上的荀這一步棋真妙,於是根本就沒有人在乎荀如何想的……
等到袁紹的名頭開始落下來,荀想要再來第三回合的時候,荀又貼在了風聲鵲起的曹操身邊,官職比荀妖嬈得不知道多少,引得荀氏中的弟子競折腰……
一鼓作氣沒成,二鼓三鼓之後,荀也就沒多少力氣折騰了,隻是這心中恨啊,綿綿無絕期。
說起道理來,荀當然也能懂,但能懂並不代表了能釋懷。
當時討董轟轟烈烈,不光是荀氏,幾乎所有家族都必須站隊,就連袁氏家族也不例外,一切都以討董為重。如果沒有確定家主,很多事情就無法展開和運作,因此先確定家主就非常的急迫……
時機啊,一旦失去,便是不免扼腕歎息。
不過現在麼,荀想要回家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