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那個條件。
一封書信要走一年,等相互串謀的信息傳達到了另外一方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所以對於大漢當下的這些士族子弟來說,決定其個人行為的因素之中,黨派利益不是最大因素,更不是唯一因素。
『北域之地,多畜牧、漁獵、采摘,常以物易物,地廣人稀,部落之間各自為政,多有聯盟而少統屬,』龐統又是說道,『而山東之地,繁華鼎盛,自光武而興,近二百年也……故而主公以物市於北域,卻以錢幣於山東……』
這就產生出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山東之人,知其害者,當不僅止於曹孟德,荀文若,然何為之?』棗祗歎息著說道,『上者奔走疾呼,下者安逸嬉笑……可悲者如是,可歎者亦如是!』
籍貫和出身不決定一個人的黨派關係,也同樣不能成為其行為的唯一標準。
即便是在加入派係的時候,有磕頭的,也有宣誓的,但是這種行為在更多的時候,隻是一個形式,並不能代表其今後的言行舉止就能整齊如一。每當此時,宣誓的效用隻有在清查和緝拿的時候,才會體現出來,而在其他時間內麼……
畢竟清查緝拿隻是短暫的,而享樂和快活才是永久的。
比如在曆史上,作為和曹氏政權捆綁最深的『潁川士族集團』,荀或因曹操稱公憂憤而死,旋即荀攸二話不說就當任了尚書令,然後陳群撅著屁股帶頭勸進。這那有一點組織的形態?甚至連團夥都有些談不上。畢竟團夥二代目上台還要表示一下對於一代目的追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才能坐得穩。
在利益麵前,即便是士族首領意誌如何,也並不影響其下的子弟選擇。
也宛如大漢當下朝廷的映照。
天子劉協如何想的,如何做的,其實都不重要。
但是反過來,士族子弟,也在客觀上對大漢的政治施加了很大程度上的影響力。
保皇的是士族,勸進的也是士族。
圍繞在各地諸侯身邊的是士族,隱居或是奔逃四方的也是士族。
士族的動態,成為了當下大漢的動態。
因為在漢代,以及在其後的封建王朝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普通人接受教育的成本,依舊是一個民間一般家庭所無法承擔的重任。糧食產量不高,吃不飽穿不暖,全民開智就是個屁話。
因此就像是棗祗所說的那樣,大多數的士族子弟依舊是在憑借著本能在做事情,不是潁川的士族子弟就一定反動,也不是關中的士族子弟就有多進步。
進步的隻有斐潛,以及跟在斐潛周邊,受到了斐潛影響的這一部分人,那麼是不是就可以說關中的士族就比山東都進步了,關中就一定能勝過山東?
『主公之意,在於天下。』龐統點頭道,『天下之所納,並非是一地一城。便如此羌煮,羌人食之,漢人覺其妙,亦可食之,豈有因羌人之俗,便是拒之如盜泉乎?』
雖然說慫宋的時候有個人高呼著『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似乎很是有誌氣的樣子,但是實際上自己卻貪錢,然後也正是有這麼一個弱點被人抓住,最終牽扯到了叛亂之中。
棗祗微微偏頭,幫斐蓁又是取了一些肉食,說道:『盜泉之事,與梨羹不糝,互為表裡。孔子未必禮至於此,乃攀附而論之,蓋因眾人皆如是。知不食死,則享豚不問肉何來,知不得死,則得清水亦傾覆之。山東之人,關中之輩,莫不如是。』
『經濟之法……』龐統解釋道,『這詞是主公所創,頗為精準……這麼來說罷,一旦天下動蕩,便如山崩地裂,搖晃不安,然此時是在高台之上之人更為惶恐,還是居於平地之人更加害怕?高台之上,上不得青天,下則落九泉。平地之上,則攀木石,或可存活。而如今曹孟德久居高台之上矣,稍有動蕩,自是不安,而高台之下山東士族卻未必惶恐……至於百姓,多茫然不知所震何處所來,若亂生,則或奔東,或南走。』
棗祗聞言,亦是歎息。
曹操控製的大漢朝廷,或者說是曹操代表的政治集團沒錢了,是代表了整個山東士族整體都沒錢了?這就像是拿孔子作為整個儒家子弟的衡量標準一樣的愚蠢,說不飲盜泉就所有人都不飲盜泉,說大吃享豚就所有人都大吃享豚,這無疑是智力不夠企圖將一切問題簡單化的結論。
斐蓁思索著,經過兩三輪的投喂之後,他也大概吃了個七八分飽,也就更有空閒來探尋著龐統和棗祗所說的這些話語蘊含的道理。
羌煮,並不是漢人的飲食習慣,但是因為這種方式很適合在秋冬寒冷的時候食用,所以漢人並不會因為有『羌』一字就厭惡,就像是孔子覺得泉水被強盜飲用了有了盜名,就傾倒不飲。下至廉價的胡餅,上至昂貴的香料和蒲桃酒,都不是漢地所出。因此羌煮在當下,是代表了應該有容納的胸懷,甚至包括了山東之人?
龐統所言的經濟之法,是表示……等等,這麼說來……
『曹丞相是……』斐蓁瞪圓了眼,思緒有些混亂,『不是,這……世叔你之前不是說,這曹丞相已經被逼的無路可走了麼?隻能向關中動手,可現在你又說……』
龐統哈哈笑,一邊往鍋裡麵下菜,一邊提醒道,『這曹孟德如今處境艱難,上不得上,下不能下,確實是如此。可逼迫曹孟德的,僅僅是關中麼?讓曹氏經濟窘迫的,又僅僅是主公的錢幣所為麼?其實曹孟德早就在謀劃對付關中,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關中有子敬啊!來來,這一杯,敬子敬!』
龐統舉起酒杯,向棗祗敬酒。
斐蓁雖然還沒有完全想清楚,但是也跟著敬酒。隻不過他喝的不是真正經過蒸餾過濾的酒水,隻是簡單發酵帶些酒味的醪糟。或者稱之為甜酒,甘飲,多為婦孺所飲。
棗祗也沒有謙虛,嗬嗬笑了兩聲,便是舉起酒杯應之,飲儘亮杯底示意,然後才說道:『某誌於此,得主公所托,自不敢懈怠。』
見一旁的斐蓁還有些疑惑,龐統就說道,『春秋管仲所做所為,皆錄於書中,又不是僅有主公一人讀之閱之……這山東啊,我等用計於彼,彼亦用與此……山東早就對關中動手了……』
『什麼時候?』斐蓁愣了一下,旋即看了看棗祗,然後回想起方才棗祗說管仲的話,頓時恍然,『哦,原來如此……這山東動的手,可是……糧草?』
龐統點頭,棗祗微笑。
棗祗說道:『關中水利,早已經不複大漢之初。若非主公有屯田之先,工具之利,又研輪耕,靜作,壟中,補缺四法……說不得此時就受製於山東之糧草之算了……』
當年東漢定都雒陽,有就近監視控製山東豪強之意,也有關中損壞,不能負擔百姓吃食之難。
『山東各地豪強大戶,一直以來,都以為是關中靠著橫征暴斂,盤剝百姓,方有驃騎精兵……』龐統哈哈笑,『還有傳聞說主公青麵獠牙,頓頓都要食人心肝……更可笑之事,這傳聞風語,哈哈,就是曹氏所為啊……哈哈哈……』
漢代獲取資訊的速度是非常慢的,更不可能人人都像是上帝一樣,天生帶著四十五度的往下看,所以曹氏當時為了貶低斐潛的謠言,如今卻砸在了他們自己的腳麵上。這些被傳聞所影響的山東地方士族,覺得關中都這麼樣了,還需要打麼?天天吃心肝,這不是取死之道麼?等幾天關中自己就亂了,老曹你要搞事情是不是又想要撈錢了?
關鍵是這些山東士族散漫慣了,再加上曹操的手伸不長,他能控製軍隊已經是竭儘所能,想要再深入地方,那就真的是臣妾做不到啊……
斐蓁恍然,『原來如此……這樣說來,曹丞相如今施展手段,圖謀關中,實際上是一舉兩得……呃,三得?』
龐統搖了搖頭,伸出了一隻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