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三國!
雖然說在最後列出來的這些正經正解當中,多多少少有些分豬肉的嫌疑,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些做出正注正解的人都是經學世家的中堅力量。這些經學世家有的是研習今文經學的,有的是研習古文經學的。他們在這個關鍵時刻,倒向了以驃騎為首的提出的正經正解的經學改製路線,采取了非常靈活的態度,不再具體強調今文或是古文,而是試圖複興正統儒學觀念,舍棄了混亂不堪的讖緯係統,訂正和完善了先秦諸子學說,將其融入大漢的經文經學體係之中,繼而和山東舊經學體係相對抗,很明顯是適應了如今大漢的複雜形勢的一種變化,一種新的生存觀念的體現。
這些經學士族,就像是司馬徽一樣,明白誰控製了官學,誰就能控製國策,最後就能控製朝政,就能從朝堂上獲取最大的權柄和利益。
其中也有一些水分。
比如孔氏的書,毛氏的詩,何氏的公羊。
但是這些水分其實也不能算是虛假,因為孔氏書,毛氏詩,何氏的公羊,已經是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流傳得很開了,大漢很多人都是學習這個版本,特意為了回避山東,然後搞出一個什麼其他版本來,未免有些小家子氣。
驃騎大將軍提出的『正經正解』,無疑就是在重新確立『官學』的地位。
有漢三四百年來,一些經學世家都有其自身維護、鞏固和發展自己經學的獨特辦法和策略,在這些辦法和策略當中,有好的一麵,也有壞的一麵。這些經學的繼承者們,此時此刻,再一次聚集在了青龍寺之中,很好的理解了和執行了斐潛提出的『世事變遷,與時而進』的理念,再加上了包括鄭玄在內的諸多大賢大儒的威望,這些正經正解肯定會對於其他的經學士族,產生非常大的影響。
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
如今,以鄭玄,司馬徽為首的大儒,拒絕了天子在許縣的邀約,堅定的站在長安,站在驃騎大將軍的一側,這就無疑是一個非常明確,並且強烈的信號。
這說明了斐潛對於儒學的改良,已經被這些大儒大賢所認可,整個大漢的經學方向已經得到了大多數大儒的認可,改良後的經學可謂是大勢所趨。
今文古文之間的紛爭,從此時此刻開始,或許可以畫一個句號,從此之後,至少在驃騎之下,在關中三輔,在青龍寺所能影響到的地方,就沒有所謂的古文今文,隻有正經正解。
山東之中的頑固學派,一方麵是反應遲鈍,另外一方麵則是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或是天子,或是曹操,但是實際上在山東朝廷之中,紛爭不斷,各種利益無法統一,根本無暇顧及經文的改良和發展,以至於這些山東經學派係並不能得到他們希望的那些支撐和幫助,最終導致當下全麵落後。
適者生存,在生存中求發展,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如果連活都活不下去了,還能談什麼幸福,什麼發展麼?
經文學影響國策,國策影響門閥士人的權勢和利益,但門閥士人的利益因為國策原因受到損失時,最正確的辦法應該是從根源上去找原因,去改良經文學,讓經文學去適應國策,而不是舍本逐末,用門閥士人的權勢和利益去對抗國策,最後所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也不過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
兩次的黨錮之禍,就證明了對抗其實並不能獲得理想的結果,往往隻能是形勢更加惡化。
內耗永遠都是一個導致帝國衰敗的重要因素。
驃騎大將軍斐潛提出的正經正解理論,不僅將經學體係從原本的相互證明對方說謊的讖緯怪圈當中撈出來,而且還擴充了原本局限於『經學』的圈子,將整個經學圈子擴大到了注解上,隻要有能耐,有獨到的見解,誰都可以去注解經學,而不是像是之前那樣,企圖竊取經學然後改頭換麵成為自己的……
要想生存,就要改變自己,就要去適應當前形勢,否則終究會被淘汰。
要想確保門閥士人的利益,就要把目光放遠一點,就要主動適應社稷的發展,就要改良儒家經學,讓改良後的儒家經學適應國策的變化,然後從社稷發展中獲取更大的利益。
在司馬徽宣布青龍寺大論正解之論取得了圓滿成功,並且公布了一係列的正經正解的書籍名單之後,許多在場的經學士子,都是或多或少的明白了一個道理,如今舊經學體係的衰敗,也就是讖緯學說等固步自封,自己畫一個圈子玩自己的那種經學體係,衰敗已經成為一種事實,如果自己還不能跟上,做出正確的對策,那麼將來就算是自己將所學傳給下一代,下一代也未必能和大多數的改良經學派對抗。
所以,調整自己的觀念,適應時代的變化,便是成為了這些觀禮士族子弟腦海當中出現的一個新的道路,一個新的世界。
但是,依舊有人表示擔憂。
因為山東舊經學體係的人數,無疑是占據大頭的,想要讓全大漢的經學之人,在觀念上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無疑需要時間。
但是更為重要的,是將來的朝廷,或者說是將來的天子,也會繼續支持新的經學的改良……
也就是說,如果驃騎大將軍將來……
或者退一步說,隻有驃騎大將軍繼續控製了權柄,至少是保持當下的地盤,天子依舊是擺設,那麼新的經學改良才會進一步的擴大和發展,如果說驃騎很快的就倒下了,那麼很有可能舊經學體係又會重新反擊,就像是大漢之前的今文古文的紛爭一樣反複。
斐潛心中清楚,這就是簡單的一個心理而已,隻要建立了先期的優勢,從今天開始,從這些士族子弟開始接受新的經學係統開始,那麼經學改進的腳步就不會停止了。因為所有從今天正解大論之後投入的每一份的精力,每一點的時間,都會成為附著在新改良後的儒學上的成本,最終帶動著所有人朝著一個全新的方向滾動下去。
如今的斐潛,已經不需要親自為青龍寺大論去做旁注了,如今不管是斐潛,還是青龍寺大論,都已經各自具備了一定的名氣,並且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斐潛和青龍寺大論之間的關係,其實切割得越開,實際上也越有好處。
因此斐潛在青龍寺這一次的正解之論閉幕典禮上,根本就沒有出席。甚至龐統也沒有去,隻是去了幾個參律院的參事,作為官方的代表而已。
『士元,此番龐氏之學,未能名列正經正解前茅……』斐潛對著一旁的龐統說道,『還望士元多多包涵……』
龐統哈哈笑了笑,『此乃浮名爾!莫非主公以為臣欲此名望乎?』
斐潛微微拱拱手,龐統則是還了一禮,也就將這個事情揭過不提。
雖然說斐潛也清楚龐統不在乎這些,但是斐潛卻不能說都不說一聲。
這是一個態度的問題。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就像是三輪車全責撞上了豪車,豪車可以減免三輪車的賠償,但是三輪車不能說豪車你有錢我就不用賠了。
龐統也是如此,他不在意虛名,但是也不能說龐氏上下一族人都不喜歡名聲,因此斐潛能給一個態度,龐統自然也就有了和族人解釋的說辭。
正在兩人說話之間,回廊之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然後斐蓁便是從後堂之中奔了出來,一頭撞進了廳堂之中,然後才發現廳堂之內不僅是有斐潛,還有龐統也坐在一旁。
『呃……孩兒見過父親大人……』斐蓁略有些尷尬,然後也向龐統行禮,『見過士元叔……』
『嗯。』龐統笑嘻嘻的,捏著胡須,並沒有因為斐蓁的突然闖入,便是有什麼不悅的神色,反倒是目光落在了斐蓁手中的文稿上,『世子可是有了什麼好文章?』
『啊,正是。』斐蓁連忙將手中的文稿遞送給斐潛,『孩兒想出來了!涇渭之水,古今之文,功過之論,三者相同想通之處!』
斐潛接過了斐蓁手中或許是『打死都不改版改又再改』的新版本,一邊翻看起來,一邊說道:『你說說看……』
『是,父親大人……』斐蓁拱拱手,然後便是有些得意的說道,『涇渭之水,清者清之,濁者濁之,非水然也,乃人定也。今文古文,功過賞罰,皆為如此!何為清濁,何為古今,何為功過,皆因天下人而起,皆因天下人而定!』
『涇水濁而渭水清,清濁之分,僅以涇渭之彆也,若有它水相較,又是清濁何如?』斐蓁聲音很是清亮,『清者清之,濁者濁之,以求其至清者,或是論其至濁者,皆謬矣!天下之涇渭,本無清濁,蓋因人較而論之,方有清濁之分!故清者未必清也,濁者未必濁也,清濁之論,便如古今之經!經文為上古先賢所傳,去民愚蒙,啟眾智慧,非一人之所明也。涇渭之水,灌既莊禾,濯洗汙穢,亦非一人之所用也!故而相同相通!』
『善!』龐統拍手稱讚道,『世子此論,可勝庸儒無數!』
斐潛也笑著點了點頭,『確實不錯……不過麼,僅憑如此,隻可稱之善,不可稱妙也。還有什麼?我覺得你應該還有一些沒說出來……』
斐蓁有些愕然,然後沉默了一下,點頭說道:『確實還有一些……不知道對還是不對……所以孩兒也沒寫在上麵……』
斐潛點頭說道:『不妨說來聽聽。』
斐蓁叭咂了一下嘴,就像是將準備說的東西在口中回味了一下一樣,然後吐出了兩個字,『度量。』
『肚量?』斐潛沒聽清楚。
『度量,同其數器,壹其度量。』斐蓁糾正道,『涇渭之水,清濁之分,經文之書,古今之分,功過賞罰,大小之分,皆為度量。涇渭之水,重不在清濁,經文之書,要不存今古,功過之分,衡不於大小……其間要害,便是度量。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是也……』
『孝文武之時,匈奴權重,涇水馬苑三十六以應之……孝光武之時,人心拂亂,讖緯中興十三州以聚之……』斐蓁緩緩的說道,『涇水濁,讖緯亂,皆有前因後果,時有遷移,事有變化,先之所正,後之所邪,取其利而避其害,或是量其輕而棄其重,便為度量是也。所謂清濁,古今,功過,皆為表也,實則度量是也!』
斐潛抬起手來鼓掌,『此言方可稱之妙也!』
龐統也是誇獎。
斐蓁頓時興奮得小臉有些發紅,然後也有些眉飛色舞起來。
三人笑了一陣,斐潛忽然問龐統道:『士元,若是此策,要你來寫,你會怎麼寫?』
『功過?』龐統挑了挑眉毛,然後瞄了一眼斐蓁。
斐潛微微點頭。
龐統眼珠轉悠兩下,便是笑道:『若是我來寫麼……除了世子所言之外,或許還要在加上一字……』
『一字?』斐蓁愣了一下,忍不住問道。
龐統捏了捏胡須,眯著眼,『就是「用」字。』
斐蓁皺起眉頭來,若有所思的樣子。
『涇渭之奔流,慨然多少古今豪傑。天下之郡縣,巍然多少興衰宮闕?』龐統哈哈笑著說道,『見清濁之貌,知古今之分,明功過之理,而後行於天下,展胸中之抱負,以區清濁,融古今,計功過!若是僅存於尺牘之間,不容於阡陌之處,便是明達天下之理,又有幾分增益?故而,以某之見,世子既然知曉此理,便當多思一字……用也……』
其實說實在的,斐蓁能想明白之前那些,已經是很不錯了,但是龐統說的,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就像是光有意見沒有建議就是耍流氓一樣,光說不練,確實沒有什麼用。
大道理,很多人都懂,但是實際上用的卻很少。一說什麼,都是知道,都懂都明白,未必是真清楚,隻有真的去做了,才能說是真明白。
龐統說完,便是又瞄了瞄斐潛,見到了斐潛微笑點頭,便是抖了一下眉毛,就像是山雞抖了抖頭冠一樣,順帶整理了一下垂下來的博帶,好整以暇的看著斐蓁。
其實斐蓁能表述到之前的那種程度,對於龐統來說已經是感覺很好了,但是看斐潛的意思似乎要再拔高一些的要求,所以龐統也就稍微引申了一下。
斐潛微笑著,然後將斐蓁的文稿取在了手中,對著斐蓁說道:『除了方才士元所說的哪一點之外,我再教一個……你不僅是要正麵看,還要懂得反過來看……』
斐蓁看著斐潛將手上的書稿翻轉到了背麵,頓時一愣,『反過來?』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就比如說……嗯,功過罷,漢自立朝以來,便是和匈奴相互攻伐不斷,漢殺匈奴者,可謂功也,不過若是以匈奴論之,匈奴之所亡,則必不為功也。又如長安渭南之側,有奴營一十二,終日之所勞,不過衣僅可遮體,食僅可充饑也,此等功過又當何論?兵法所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漢之所欲者,多為蠻夷之所害。吾欲取之,彼必擾阻。若粗淺之法,便如涇渭,清濁相激,依舊兩分,若行通達之道,便如古今,正經正解,融為一體……』
『若是覺得此等天下之事,頗為遙遠……』斐潛笑了笑,換成了比較平緩的語氣,『那麼今日你妹妹找你玩,結果被你嗬斥了一頓,大哭而去……可否有此事?』
斐蓁一愣,低下了頭,『有此事。』
『這不是一樣的道理麼?』斐潛笑道,『你覺得你寫文章重要,你妹妹覺得玩耍重要,然後你以大欺小,強令嗬斥,不管你妹妹如何感受……若是那一天你妹妹有機會了,比如你生病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反過來持強淩弱,毀了你書卷文章?』
『這個……』斐蓁頓時無言以對。
功過這個事情,其實就是跟屁股緊密相連的,屁股在那邊,功過才有定位。
『這才是你和你妹妹,若是再加些人進來呢?』斐潛繼續笑嗬嗬的說道,『比如我,還有你母親,你二娘……再加一些人呢?你士元叔,你子初叔,驃騎府衙上上下下,又是要怎麼計較?所謂知己知彼,這可不是真的隻有兩個人啊!』
斐蓁吞了一口唾沫。
『不過今日就此文章而言,確實不錯了。』斐潛笑著將文稿遞給了斐蓁,然後拍了拍斐蓁的肩膀,『去罷,找你妹妹道個歉,然後陪她玩一會兒,然後再跟她說下一次要怎麼才好……記得,要將這文章中的道理,用上……』
斐蓁低頭接過了文稿,『孩兒知道了。』
等看著斐蓁在接受了表揚之後,又是承受了一些打擊,以正負抵消之後的平常形態,一板一眼的行禮告辭退下之後,斐潛才和龐統對視一笑。
誰叫斐蓁方才無禮擅闖的?若是斐蓁能夠表現得沉穩一些,斐潛也就不會有後續的那些若有若無的敲打了。欲成大事當有靜氣,那麼靜氣怎麼來的?還不是『培養』出來的麼?
笑過了之後,斐潛對龐統說道:『今日興致不錯,還請士元共飲一杯如何?正好也說說孔明書信之事……』
龐統哈哈笑著,表示自己已經垂涎羌煮很久了,然後才說道:『孔明書信所言何事?』
『大多數川蜀尋常之事……』斐潛緩緩的說道,『不過其中有一條倒是值得關注一二……孔明說武陵蠻有使至川,欲借兵取南郡……士元你覺得此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