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三國!
潁川之中,被連續爆發出來的事件,攪亂得一塌湖塗!
畢竟在大漢之時,可沒有什麼公關部門,更沒有什麼危機處理的專門學科,對於接二連三的暴雷,習慣了平緩生活的潁川眾人,紛紛表示瓜太大了,完全吃不下。
郗慮居於禦史台衙署之中獨坐,愁眉不展。
他一度覺得自己是一個大漢的忠誠戰士,是一個潛伏在最為黑暗之中,卻心向光明的勇者!
在旁人麵前,郗慮怎麼樣說也要保持著一個三公九卿的氣度,並沒有將他的憤怒和惶恐夾雜在一起的複雜情緒表露出來,但是在他獨坐的時候,他就多少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了。
雖然說很多許縣官吏,在大瓜從天而降的時候,帶著一些懵逼,但還是按照舊有的模式,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當然私底下難免議論紛紛,並且表示什麼世風日下,時代變了等等,不一而同。
畢竟瓜砸下來,都是個頭大的去頂,小吏們麵對的東西,自然和大官們不一樣。
郗慮這個禦史台的個頭麼,不大不小,但是也被瓜砸得生疼。
禦史台,在大漢也曾經是輝煌過,但是到了當下,這輝煌則是和郗慮無關了。原本禦史台可以彈劾天下官吏,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地方郡縣,無不可以風聞奏事,即便是說錯了,也可以表示一身清正來博取直言不諱剛正不阿的名頭,但是現在禦史台的構件已經是完全瓦解。
天下官吏,都是兩個尚書台說了算。
西邊的,郗慮管不了,東邊的,同樣他也管不了。不管是人事調遣,還是任職安排,反正郗慮一句發言權也沒有。嗯,即便是有發言權也不頂事……
其實到了當下,大漢朝廷的整體結構其實都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雖然說很多部門職位依舊還是原本的名字,但是實際上權限什麼的已經大不相同。很多時候就像是當下的禦史台,隻是維持著一個表麵的體麵而已,實際上半點作用也起不了。大漢當下的政治體製,早就變為看各諸侯之間的力量對比來劃分權力,正常運轉的政治體製早就破壞無遺。
之所以郗慮當上禦史大夫,曹操並沒有什麼反對,其實最為根本的原因不是天子的堅持,而是曹操清楚這個禦史台的機構,已經是不複當年,沒有多少作用了。
郗慮一度很是努力,但是他的這些努力,似乎完全抵擋不過時局變換,世事變遷。
郗慮原本想要借用孔融之事,在其中反複橫跳,前後進出,磨磨蹭蹭,多少搞點油水出來,可是現在……
天子畢竟居於內庭,有很多限製,而想要打破曹操的一手遮天,就必須內外合力,重拾河山。
這一點,沒錯罷?
那麼外界的支撐點又是在何處,就憑禦史台一處,能成麼?
郗慮就算是滿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子?
所以必須要找盟友。
但是一旦勢力大了,就會被曹操盯上,然後一巴掌過來……
因此,怎麼辦呢?
自然就是裝,裝成了和曹操胯下的人一樣,那麼就可以慢慢的琢磨曹操的後腰子了。
那些不肯裝的,要擺明車馬和曹操做對的,已經成為堆疊在街口的京觀了。
要保住自己的小命,才能為大漢更好的效力,為天子更好的儘忠,不是麼?
而且在這個過程當中,郗慮還可以慢慢的恢複禦史台的權威!
一舉兩得,不,一舉多得!
要不然維持著表麵上的跟從天子,能得到什麼好處?就連禦史台的俸祿都領不齊!整天去尚書台看小吏的臉色是能讓人賞心悅目的事情麼?但是到了曹操胯下之後,一切似乎都順暢起來了,潤滑得多了。之前欠的錢俸,也都以各種名頭發下來了,禦史台也多多少少有些人手,搭建了一個架子起來。
反正郗慮是絕對不會承認他當時被曹操盯上了,惶恐之下,便企圖拿孔融來作籌碼,作為投名狀來保自家小命的……
這是為了大漢,為了天子采取的轉進策略!
郗慮安慰著自己,然後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
呃,其實嚴格上來說,郗慮也確實是這麼想著的。
他想要讓孔融死。
因為華夏的習慣麼,隻有人死了,事情才大條,才鬨得起來!
郗慮覺得,孔融死不足惜。
重要的是他可以通過孔融這件事上用一些氣力,好爭取拿到一些實權,至少是恢複一點禦史台的權柄,再以此為踏板,攀爬而上,集合更多的人,最終和曹操分庭抗禮。而且像是孔融那種大嘴巴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要是不趁著機會搞死,將來說不得反倒是成為了郗慮向上攀爬的阻礙!
郗慮也確實很努力了,他甚至還在天子麵前演戲,為的就是騙過曹操,然後等孔融之事萌發到了關鍵時刻,他再跳出來捅曹操後腰子,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再這樣的時刻,又出現了這種讓他徹底無言以對的變化!
沒人會對孔融的性命有什麼患得患失之心。
在政治上,有時候人命也是一種籌碼。
一個政治家,手中多多少少都會沾染一些血的,或是敵人的,或是自己人的,甚至還有無辜被牽連進來的普通人的。
原來誰也沒有將孔融這個喜歡吹牛和讀書的人當一回事,或許連孔融自己都沒有太當一回事。
畢竟孔融自從朝堂上退下來之後,就成為了在野鄉紳。
而且成為了在野清流的大噴子……
說是在野,但是並不代表著這些人在脫離了朝堂之後,就沒有了權柄。
這些在野鄉紳,一般來說,在朝堂上麵,確實沒有多少發言權,但是在地方上,就不一樣了。而且這些在野鄉紳也會隨時轉化成為執政黨,就算是不是士子出仕的正經路子,也有可能因為某個仕女聯姻嫁到某個家族之中,亦或是乾脆皇帝選妃子什麼的,然後立刻就從在野黨變成了執政黨……
同時,在野的士族鄉紳,幾乎都是把持著地方的經濟命脈,將整個地方上的人口,成為了他們的產業來源,就連官府也往往不能輕易動他們,畢竟一年年的賦稅數目在那邊,難不成要郡守縣令自己親自去耕田采桑來繳納賦稅?
但是同時在野黨也有劣勢,就是他們雖然說一樣是既得利益階層,但是他們要比執政黨付出更多,而得到的更少,執政的士族子弟可以利用他們的權柄減輕或是減免自身的負擔,而將這些負擔轉化成為其他非執政的士族頭上去,所以這些在野的士族,天然的就會有重新登上朝堂,重新執政的渴望。
所以郗慮原本擬定的路子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在曹操明顯已經開始準備要對郗慮動手的時候,郗慮主動躺倒了,擺出一副享受的姿態來,反倒是讓曹操有些下不去手了。同時郗慮搞死孔融這個大噴子,一方麵也是減輕了自己被噴的風險,同時還能將聚集在孔融身邊的那些地方在野黨打散,然後自己從中盤整收獲,最終替代孔融上位,成為新一代的在野清流代言人。
這是郗慮的最終目標。
孔融不適合作為在野清流代言人的,至少郗慮是這麼認為的。
既不懂得配合姿勢,也不知道學習進步,甚至差一點將郗慮都拖下水,郗慮要是不搞孔氏,又要怎麼證明自己和孔氏沒沾染,沒濕身?
當然郗慮打死都不會承認是他先去想要利用孔謙才導致一係列的問題的,反正對於郗慮來說,有錯都是旁人的,自己隻要能找到借口來推脫,那就沒錯。
所以都是孔氏的錯,都是孔融的錯。
為了保護自己,讓自己可以更好的為天子效忠,為大漢儘力,就隻好犧牲孔融了。
為了達成多層次的需求,孔融就必須要死,還要死的不明不白。
郗慮和路粹構陷出來的孔融罪責,其實嚴格說起來都經不起推敲,但是他們就是要這樣的效果……
真要是坐實了罪行,這將來怎麼翻供,怎麼鬨騰?
在郗慮最為理想的狀態下,就是曹操上來就嘁哩喀喳殺了孔融,然後就很『不巧』的,在孔融死後,有人就發現殺錯了!
欸,那麼殺錯了『好人』的曹丞相,是不是就應該……
至少道個歉,閉門思過一下表個態度是要的吧?
曹操一閉門,權柄一放鬆,這不就是機會來了麼?
即便是曹操讓禦史台操刀,郗慮也能表示說他自己是被架空的,是冤枉的,是聽命從事,然後冤有頭債有主,彆找刀子置氣啊,要去找拿刀子的那個人……
結果沒想到,還在郗慮謀劃著要怎麼通過串聯,拉攏一些地方鄉紳實力在野的時候,就變成了這般局麵!
孔融還真說了『不忠不孝』的言論了!
這還怎麼將計劃繼續推行下去?
先前以不忠不孝為罪名,就像是一個玩笑,然後玩笑還成真了,使得郗慮便是完全笑不出來了。
如今局勢已經紊亂,在野黨還沒有來得及整合起來,就被老曹同學一頓組合拳打得暈頭轉向,各自都找不到北了,要是郗慮跳出來挑頭,確實或許還有幾分聯合的希望,但是如此一來,不用說肯定就是會惡了曹丞相,將來若是成了,或許還好,若是不成……
當年惡了曹丞相的,還有幾個人能活得順暢的?
誰?陳琳?
哈!
寫了一篇文章痛罵了曹操的陳琳確實是還活著,但是活著還不如一條狗!
曹操沒殺陳琳,可是讓堂堂陳大才子去乾什麼?
記室小吏!
陳琳不是寫了一篇檄文麼?就讓他一輩子都寫檄文!
那個姓曹的家夥,從來就不是什麼善茬。
越想郗慮越是覺得前途慘澹,他怎麼也弄不明白,明明是以忠孝為名的孔融,竟然會說出了幾近於癲狂,喪失了忠孝的言論來!
這不是讓郗慮等人原本的立場完全崩塌,使得郗慮之前所有的算計都落在了空處?
接下來,該當如何是好?
還沒有等郗慮考慮出孔融這一邊究竟要如何後續的時候,另外一邊來的消息就徹底的讓他失望嘞……
路粹來了。
他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荀氏沒動靜。
一點動靜都沒有。
『不是,這冀州士族都已經蹬鼻子上臉了,就差在臉上拉屎了!』郗慮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所謂經學大家,名士高人的模樣,活生生就像是一個市井之輩,口出惡言,『這都能忍?這還能忍?!這怎麼能忍?!啊?!』
路粹瞄了一眼郗慮,然後無奈的沉默著。
路粹雖說掛了一個軍師祭酒的名頭,但是他這個祭酒和郭嘉那個祭酒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更多的事務則是如同陳琳一般,是個掛著軍師祭酒的『記室』,也就是起草什麼軍令檄文啊,發布什麼公告啊等等的筆頭工作而已,一點實權都欠奉。
人都要有些夢想的麼,要不然和鹹魚有什麼分彆?
在記室工作當中,路粹看著陳鹹魚的樣子,自然是怎麼也不想成為路鹹魚……
或許是不甘寂寞的人,總是能在夜場裡麵勾搭到同類一樣,路粹自然也就和郗慮眉來眼去起來,越來越是投緣。
『崔氏都這樣了,荀氏上下,沒半點動靜?』郗慮依舊是不肯信,再次問道。
路粹閉著眼,點了點頭。
『這……』郗慮頹然坐倒,完全繃不住原本安穩的模樣了,一臉的慌亂,喃喃說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郗慮想不通。
就像是他想不通將『忠孝』二字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的孔融,忽然會說出『不忠不孝』的狂言一樣,他也同樣想不通,崔琰任職丞相府東曹這樣一件事情,荀氏上下竟然沒有半點動靜?
『或許……其實也有舉措,隻不過不為你我所知?』路粹緩緩的說道,『畢竟當下……恐怕不僅僅是你我在盯著荀氏罷?』
郗慮一愣,旋即一拍巴掌,『沒錯!定然如此!』
潁川派會讓冀州派騎在臉上摩擦麼?
顯然不可能!
即便是荀或能忍,荀氏上下能忍麼?
即便是荀氏一族能忍,陳氏辛氏一大幫子的潁川人能忍麼?
『之前荀氏塢堡被破……』路粹緩緩的說道,『荀氏上下不動,或許也在情理之中……』
荀氏作縮頭烏龜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荀汪死了,不也是很快就沒了動靜?
『不,此時與彼時不同也,』郗慮擺手說道,『昔日之亡,不過是一旁支耳,若是今日之殆,可是全族上下休戚相關啊……』
路粹聞言,點了點頭,『這倒也是。可是荀氏不動,這……如何是好?』
是啊,要如何是好?
這是一個難題。
原本一石二鳥,或是一石多鳥的計劃,沒想到演變到了當下,不僅是鳥沒打到,石頭還要砸自己腳麵上?誰能想到算計來算計去,結果是這般模樣?
荀氏不動,潁川上下很有可能就動不起來,畢竟沒有領頭羊,這事情就跟孔融一樣,這些在野鄉紳士族沒有孔融,也容易變成一盤散沙,然後被切割成為不同的部分,附庸在其他代言人的身上。
郗慮的算計,是想要通過替代孔融成為新的代言人,但是他現在發現他的謀劃卻成為了曹操將整個山東士族體係重新打亂和切割的助推器。直至當下,等到了崔氏崔琰成為了丞相府東曹,代表著冀州派,或者說以崔琰為首的相當一部分冀州人士徹底的倒向了曹操之後,郗慮才猛然驚覺,他盯著孔融,算計著鄉野士族,而曹操卻是在盯著整個的山東,算計著所有的人!
這其中也自然是包括了郗慮。
郗慮的擔憂,很快就變成了現實。
曹操派遣了一名親兵,帶來了丞相的命令,令郗慮加速處理孔融之事,必須在天子慶典之前,處理『完畢』。
這真是一點機會都不給啊……
郗慮哀歎著,然後忽然之間身軀一抖,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臉上露出了些許的驚恐來。
『怎麼了?』路粹問道。
郗慮臉色有些發白,低聲說道:『丞相……丞相該不會自許縣之亂起,就謀劃了這一切罷?你我所做之事……會不會也在丞相謀劃算計之中?』
被人算計,其實很正常,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自己算計旁人,旁人也會算計自己,這個事情,郗慮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被人從那麼早就開始謀劃,然後自己竟然沒有發現,還在旁人的算計之中,按照旁人預定好的步調在走,甚至還以為是自己的算計得逞了,這就實在是……
路粹頓時麵色也如郗慮一般,刷的一下變白了,『不……不會吧……』
郗慮有些像是失去了骨架一般,癱軟而倚在桌桉邊上,喃喃說道:『這……某原以為,這關中驃騎謀劃深遠,伴之如伴虎也,便是來了許縣……這沒想到到頭來……唉,這驃騎,丞相……唉,這天下英傑,為何如其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