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和司馬徽的很多辯論的內容,其實很多人在心中多少都有滴咕過。
雖然可能在滴咕的時候,未必有那麼清晰的概念,但是肯定都碰到過。
忠孝的定義,或許是更高深了一些,但是每個人隻要在社會上,肯定都遇到道德和法律上的問題過。如果一個人是獨居的,永遠不和其他人打交道,那麼道德和法律對於這個獨居的人來說,就是毫無意義。
因為不管是道德也好,亦或是法律也罷,都是在規範人跟人之間的關係的。如果不和其他人發生任何的聯係,像是一個野人一樣獨自生活在自然環境之中,那麼道德和法律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
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分工協作,然後再進一步的精細化分工,使得人跟人之間的聯係越發的複雜,為人處世應該如何,也就成為了許多普通人日常的問題,以及學者研究的方向。
以道德要求旁人,以法律規範自己,看著像是討論底線問題,實際上隻不過是在試探底線。
這個底線,是會變化的。
嚴格說起來,鄭玄和司馬徽兩個人都不是存粹的單獨學派的學者。
就像是儒家一直在強調道德,但是鄭玄卻覺得律法很重要一樣,或許是因為斐潛在關中三輔推行的律法讓鄭玄改變了原本提倡道德的觀念,反正現在的鄭玄不強調人人都是君子,也不會再說什麼讓天下人都變成君子的話了。
司馬徽也是如此。他的道德和法律的論點,雖然有些偏向於儒家的道德至上,但是司馬徽的重點是因為想要減輕百姓的負擔而推崇道德,更多的是站在治國理政的角度上去看這個問題。司馬徽覺得吏員是不直接產出的任何『物用』的,所以如果一味的注重法律,那麼不管是從抓捕,調查到審判,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這樣會增加社會的負擔,如果可以用道德解決,不是更好?
不同的人,看到的東西自然不一樣,也就有不同的論點。
無論是儒家還是黃老,其實都清楚全天下的人,不管是君主還是百姓,都不可能是道德君子,隻不過之前的儒家或是黃老,都不願意承認而已。
不管是君主還是百姓,其實就像是熊孩子一樣,起初是不懂,後來是懂了裝作不懂,再後來就是表麵上懂實際上偷偷摸摸的做不懂。
秦王朝之時,將律法發揮到了極致。秦王和他的官吏們,嚴厲到了極點,不孝順父親的要被殺,路上遇到盜賊不幫忙的也要被殺!誣告碰瓷的反坐!不揭發違法的同罪!跟兄弟打架的剃胡子!偷東西的去修長城!連走錯路的都要鞭打,罰錢!
秦國的百姓也不是一開始都遵守的,隻不過是經過了幾代人的不斷的灌輸和紮實的執行,加上秦王和官吏的以身作則,才讓這麼剛硬的律法得以施行。
而漢代則是道德教化做到了極致,鼓勵百姓們孝順,友善,謙讓,皇帝以身作則,大臣們效彷,並且設立孝廉,來舉薦這些有道德的人來學習,做官,改變了民間的觀念,讓百姓們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什麼做法才值得尊敬。漢天子和他的官吏們對百姓說,人必須要孝順,要有道德,你們看天子多孝順啊,你看我們多謙讓啊,所以啊,有道德的人才可以得到尊重,才可以當官,大家都要尊重有道德的人啊……
這兩種不同的做法,有什麼問題?
有人會說是這個問題,有人會說是那個問題,但是實際上不管是推行律法,還是加強道德,都離不開四個字『以身作則』,就像是熊孩子大多數都有熊父母一樣,混亂的律法和道德觀念的根本原因,就是有比百姓更加混亂的官吏。
秦國能重律法,是因為秦王也是這麼做的,秦國的官吏也是如此,所以秦國的百姓自然也就跟著如此。而秦國統一六國之後之所以無法在六國繼續推行嚴格的律法,並不是六國百姓和秦國百姓有什麼太大的出入,而是因為六國的官吏,舊貴族和秦國的不一樣。
這些六國舊官吏,舊貴族無法忍受,也根本做不到,所以他們就反叛了。
漢朝的道德教化使得華夏正兒八經的成為了禮儀之邦,注重道德,但一味的追求道德的同時也造成了後來的亂象,人們刻意作秀,為了名聲不擇手段。
一開始隻是沒有才能的人為了名聲瞎搞,然後劣幣驅逐良幣之下,將有才能的人趕下去了,再往後便是有才能的人也開始不擇手段起來,上上下下都開始不講規矩隻講作秀了,誰更能作秀,誰就能當更大的官,才能都用在作秀上,還有什麼心思去用在百姓身上?
就像是當街一個時辰之內,可以布置彩排安排人員,準時準點的迎接上官檢查,上官檢查完了,前腳剛走後腳又是物品清空,迅速撤離,這種執行效率,這種執行機構,難道會比什麼c,什麼k差多少?配合檢查的人員可以裝清潔工,裝售貨員,裝顧客,裝社區人員,裝什麼就像什麼,難道不比006,008更精銳?想想看全國上下多少機構在做秀,又有多少人員參與其中?
所以,很多問題其實都有前置條件的,不談妥前置條件是什麼,就無法確定某個問題的標準在哪裡,而隻有『忠孝』這個問題,是針對於每一個人的,不管是獨居,還是當官,不管是在秦國還是在大漢,人生下來,正常都有父母,所以必然牽扯到『孝』,而隻要這個人和外界有接觸,那麼肯定就有『忠』的延伸……
最終鄭玄和司馬徽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想要簡單的去闡述,去厘清一些旁支的問題,其實根本不可能,隻會越爭越亂。
但所有的一切社會問題,大體上可以是歸於『忠』和『孝』的概念,一個是對外的,一個是對內的,一個是人在社會當中的態度,一個是人在家庭當中的標準。所謂『儘力』和『儘責』,其實意思差不太多,但是『責』是無法推脫的,也就是每個人生下來就必須要有的,而『力』麼,相對來說就活泛了一些。
雖然說後世的人類屬性的劃分更具備科學性質,但是對於大漢當下的人來說,一個清晰的,簡單易懂的概念,顯然會比後世的人類社會屬性的條條款款更讓百姓容易接受。
隨著『忠孝』的最終確定下來,青龍寺之內也隨之掀起了研討爭論的熱潮。
暫且不論青龍寺裡麵的後續引發的爭論,當下對於引發爭論的鄭玄和司馬徽來說,卻麵臨著他們人生的一個重大的考驗。
生死的考驗。
鄭玄被送進了百醫館。
雖然說及時灌下了一些湯藥,並且進行了針灸處理,但是病症並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顯得越發的嚴重起來。
華佗,太倉淳於,張雲等人聯合坐診,都是臉色凝重。
相比較鄭玄而言,司馬徽就好多了。
老人原本就是如此,上下年歲差一年,就像是天和地的區彆。早一年或許還能挑著擔子趕集,次一年就腰酸腿疼走不了幾裡路,再過一年或許就隻能在家裡麵待著出門都難……
司馬徽雖然沒有像是鄭玄那麼的嚴重,但是一場大病是少不了的,不過有百醫館的醫師照料,康複還是沒有什麼問題。
有危險的是鄭玄,他年齡更大,身體更差。
根據國淵的描述,其實在爭辯之前,鄭玄已經有了一些中風的症狀,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是在這一次激烈的爭論之後,這些症狀加劇了。
華佗和太倉雖然說當場及時進行了搶救,但是並不能完全解決鄭玄年老而到來的血管老化和栓塞的問題,再加上之前爭論情緒激昂,爭論結束的時候驟然的放鬆,一起一落之下,鄭玄就出大問題了。
若是一般的老人,在大漢當下的醫療條件之下,基本上就是放棄了,可問題是鄭玄不是一般的老人。
而且鄭玄和司馬徽才剛剛提出『忠孝』的概念,需要,也是必須坐鎮青龍寺,將這個概念確定下來,然後推廣開去。若是鄭玄就這樣故去,即便是有司馬懿的背書,也必然會有很多山東的鍵盤俠會跳出來挑刺,表示這隻是司馬徽的一麵之詞。
司馬家族和驃騎都已經像是穿一條褲子了,還能講什麼好的?
同時司馬徽也沒有鄭玄的群眾基礎,或者叫做認知度,畢竟鄭玄之前在冀州幽州一帶,有不少的弟子,記名弟子,旁聽弟子等等,所以鄭玄能說一句話,在冀州幽州一帶,可能比司馬徽說一百句都頂用。
畢竟之前司馬徽的主要戰場,是在河內和荊州。
因此,不管是站在人道的立場上,還是政治層麵的需求,鄭玄都必須要救,要從死神當中搶人。
但是這不是什麼容易的活……
『如今鄭公將身不謹,骨節不強,不能強藥,手足不便,智混慧沌,乃腦中有風涎之故也。』華佗說道,『湯飲緩行,不可急於效,金針分寸,不可儘其效,唯有開腦取之,方可根除。然意有短計,力有不足,時有破漏,重於恐懼,加以裁慎,難以定策,不知驃騎之意如何?』
『開腦取風涎?』斐潛嚇了一跳,這是華佗將鄭玄當曹操了麼?
當然,曆史上倒是沒有說華佗能開腦的事情,更沒有華佗當著曹操的麵說要砍開曹操的腦袋。隻不過是曹操頭疼的厲害,想要讓華佗當他的私人醫生,然後華佗沒答應,曹操就將華佗下獄,威逼利誘不成之後,就將華佗殺了。
因為當時曹操覺得反正都已經得罪了,若是真的自己犯病了,即便是華佗能治,又怎麼保證華佗在治療的時候不下黑手?所以乾脆殺了了事,結果沒想到後來曹衝大病……
不過當下很顯然,鄭玄不是曹操,所以華佗也沒有必要給鄭玄治病的時候摻雜什麼個人情緒,家國情感,所以隻是在和斐潛在陳述手術風險而已。
斐潛並沒有立刻做出決定,而是前往鄭玄的病房。
鄭玄已經清醒了,但是肢體還沒有得到恢複,臉部肌肉看起來也是比較僵硬。
國淵守在其身邊,一臉的悲傷和擔憂。
中風有好幾種,曹操那種應該也可能算是其中一類,頭部血管問題,尤其是腦部神經,幾乎是人類醫學禁區,即便是到了後世之中,也是極為困難的項目。
急性中風不用說了,基本上就屬於和死神搶命的類型,稍微搶救晚一點,就隻能掛在牆上了。即便是搶救回來,也會有很多後遺症。
但是中風也分有短暫的,或是輕微可恢複性的類型,簡單來說就是血栓如果沒將血管堵嚴實,那就還好,一旦完全擁堵,或是直接破裂了,基本上就是一腳跨進了鬼門關。所以急性中風也被稱之為完全性腦卒。
鄭玄不算是完全性腦卒,但是也不算是太好。
根據斐潛的判斷,應該是屬於堵了一點,但是又沒有完全堵死的那種。若是有後世的溶血栓的藥物,或是什麼介入手術之類的,查找到其擁堵的血管,重新打通之後就可以解決至少一半的問題了,可是現在,沒有溶血栓的藥物,也沒有什麼x光ct機。
隻有華佗,還有簡陋的手術工具。
『鄭公?』斐潛坐到了鄭玄身邊,輕聲呼喚。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上麵的因素,斐潛覺得鄭玄似乎很老,很瘦。
鄭玄從昏沉當中醒來,目光有些遊離和迷茫,過了很久才很艱難的集中在斐潛臉上,又像是根本集中不了,隻是因為斐潛的聲音引起了鄭玄的注意。
『@#¥……』鄭玄似乎說了一些什麼,但又像是無意識的癡語。
在病榻之下的國淵,悲傷的神色更深了。
斐潛輕輕的歎息了一聲,緩緩的退出了病房。
『若是不動金刀,施以湯藥,不知可否康複……』斐潛轉頭問跟在身側的華佗,還有張雲太倉淳於等人。
眾人相互看了看,皆是默然不語。
華佗性子比較直接,『若不動金刀,恐是難以得活。鄭公年老體衰,若不急除病所,湯藥亦是無用。』
張仲景不在長安,他若是當下在長安,想必也會前來會診。但現在即便是張仲景前來,也未必能有什麼決定性的作用,畢竟張仲景擅長的也不是外科,而是內科。
整個百醫館,隻有華佗可以算是全科,敢於真的下手麵對血淋淋的場景,還有擅長於金創的張雲,擅長婦幼的太倉淳於,這三人是對於外科手術多少有一些接觸的,其餘的人大多數都是內科範疇,開方子用針灸沒問題,一般都不懂刀子。
百醫館不是沒動過手術,割盲腸,開肚腸,鋸殘肢都做過不少。雖然說沒有辦法做到後世的無菌無塵手術室,但已經算是當下最好最乾淨的條件了。
還有大漢頂尖的醫師和助手。
斐潛在猶豫。
如果不讓華佗動手術,基本上就等同於後世的保守治療。
若是鄭玄年輕一些,依靠身體本能的修複,說不得比動手術要更好。畢竟大漢的手術條件,不管怎麼說都比不上後世。但是同樣的,從腸胃吃下去的湯藥是緩慢的,有可能還沒等到藥效發揮出來,鄭玄的病症就再次加重……
如果動手術,按照華佗的性格,若是沒有風險,怕是早就動手了。而且即便是華佗不說,斐潛也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給鄭玄動手術,死亡率百分百就已經算是不錯的結果了。畢竟在手術發展曆史上,死亡率超過百分百的例子也不在少數。
不動手術,鄭玄可能會慢點死,頂多拖個幾天。
動了手術,鄭玄可能會當場就死,但是有那麼一絲的幾率活下來。
『元化……』斐潛沉聲問道,『你之前有沒有做過類似病人?』
華佗點頭說道:『做過。我一共給三個人開腦取涎過……』
『哦?』斐潛愣了一下。
這華佗還真做過類似的手術?
『不過這三個人都死了……』華佗繼續說道。
斐潛:『……』
『我後來跟著流民……也隻有流民不在乎這些事情……』華佗緩緩的說道,『流民一路上死的人很多……有時候流民之中有些食人,會先殺人,然後將人股上的肉剃下……我就去撿剩下的腦袋,嗬嗬,那些人還以為我是喜食人腦……我不記得一共開過多少人的腦袋了……』
華佗似乎是下意識的搓了搓手,就像是要搓掉手上的血汙,『驃騎,如果你不是有開設百醫館,我是不會來的……』
這個天下,也隻有百醫館開展了解刨課程,專門有屍體提供給醫師作為醫學研究。
『可是鄭公……』斐潛沉吟著,『畢竟是鄭公……』
華佗搖頭說道:『於某眼中,唯有病人。』
斐潛沉默了更久,『鄭公病情,是否唯有此法?』
華佗點頭,『若不行術,恐不過七日。若是行此法,或是當即死,或是再延壽數載。』
斐潛深深的吸了口氣,『可。一切就拜托元化了。』
華佗低頭拱手,然後便是轉身而去。
斐潛站在百醫館院中,望著天上的浮雲。
而在他身後,便是來來往往,急急而過的醫師和助手。
熱湯,烈酒。
藥水,血水。
麻布,紅衣。
光影偏移,雲卷雲舒。
過了不知道多久,華佗帶著一身的血腥味走到了斐潛身側,聲音之中帶著濃厚的疲倦,又帶著一種坦然的輕鬆,『啟稟驃騎,救下來了……』
斐潛這才感覺到自己雙腿有些酸麻,『善……元化辛苦了……』
這簡直宛如神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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