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臨近黃昏時分,魏延回到了長安東門,渭水北岸的軍驛館之中。
軍驛館,顧名思義,就是驃騎將軍為了軍校中高層將領特彆設立的驛館。
雖然說魏延也可以住在校場的中軍大帳之內,但是很明顯,任何人都需要一個沐休的時間,中軍大帳顯然不是一個休息的好場所,所以軍驛館就顯得很重要。
特彆是中上層的將領,明顯是需要和下層的兵卒拉開一定的檔次的,就像是打怪升級,技能提升之後總是有不同的花樣色彩光耀出來一樣,若是升級了半天,隻是lv後麵的數字變化一下,其他都沒有改變,就沒什麼意思了對吧?
魏延居住在軍驛館之中,略靠後麵一些的一個單獨的小院落裡麵,一來是清淨,二來如果有什麼突發事件也可以立刻就動身,不需要經過什麼坊門城門的限製。此外院落之中也有偏房,可以供給魏延的護衛居住。
至於居住的條件麼,隻能說是一般。不是非常好,但是也絕對不能說差。
魏延到了院外,便是下馬,然後讓護衛將馬牽去馬廄,他則是先到了前院,隨意的勺了些水,漱口順便洗了一下臉,然後就進了廳堂,脫了盔甲,架在了武器架上,坐在了桌桉旁。
桌桉之上,是他前兩天在城內的書坊內買來的《少年神醫》。
雖然說在書卷開篇就以大字著名,並非史書,而是,但是魏延依舊覺得很有趣,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在書中加入了標點符號,讓魏延讀起來更是順暢。要不然麵對著滿滿的一頁字要從頭到尾連蒙帶猜的去斷句,就不是閱讀而是折磨了。
《少年神醫》很好看,至少魏延是這麼覺得的。他看了好幾遍了,甚至都有些熟悉裡麵的內容了,依舊是覺得有意思。
魏延讀過書,但是讀的不多。他會寫字,但是字不算是好看。
在桌桉邊上,還胡亂堆著一些《論語》、《詩經》什麼的,上麵已經有薄薄的一層灰了。魏延在書坊之內當然不隻是買了一本書,除了《少年神醫》之外,也賣了不少的『正經』經書,原本想著說是加強一下自身的文學素養什麼的,但是結果麼……
就跟後世買個PAD,剛開始為了生產力去的,後來發現除了看視頻之外,最大的功用就是用來蓋泡麵了。
千元泡麵蓋,悶出來的泡麵就是香。
魏延也是差不多,這些《論語》、《詩經》什麼的,翻過幾頁之後便是難以看得下去,又不能說扔了,就隻是堆在桌桉一角。
除了《少年神醫》之外,魏延唯一還會反複揣摩,並且上手臨摹的,就是《熹平石經碑拓》。雖然說不是全文拓片,但是這本《碑拓》本身其實就是字帖,這可是蔡中郎親筆轉刻出來的,魏延早年臨摹過一些字帖,但是那些字帖模湖不說,字體筋骨也沒有這拓片來的沉穩,所以魏延重新再來細細品味筆畫架構的滋味,不由得又多了幾分體會。
有時候來了興致,魏延也會在紙上隨手寫點東西,或者抄一小段的文章,或是寫一首詩,偶爾寫出一幅他自己很滿意的字,他也會很得意地把字擺在桌桉上欣賞半天。
有一次魏延喝多了一些,然後興致大發的寫了一幅字,他記得當時他覺得自己寫得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等他酒醒了之後再去看,卻發現寫的都不知道是啥,若不是小院之內有護衛駐守,魏延都要懷疑是不是被人偷換了他的『墨寶』……
所以後來魏延決定,喝酒了就絕對不去摸筆。
閒暇之時,魏延除了會在軍驛館之內看書練字之外,也會穿著便裝到長安城內,陵邑周邊走走轉轉。
長安,是魏延見過最大的城市。
長安本城之中,魏延粗略估計至少生活著十萬人,然後周邊陵邑大大小小,大的三五萬,小的也有一兩萬,再加上長安周邊縣鄉臨時過來打些短工的,還有勞工營地之內的人口,怎麼也要接近五十萬人了。
實際上魏延估計的略有誤差,長安周邊當下的人口已經突破了六十萬人,正在逼近七十萬。
他沒有去過雒陽,他以前在荊南的時候,以為長沙就是最大的城市了,後來到了成都,又是覺得成都很大,不僅是有正城,還有附邑屬城。然後等魏延到了長安之後才發現,長安大的連城牆都建不起來……
城大了,還真不好建城牆。倒不是說人工上麵,或是建築的什麼問題,畢竟長城都能建,這個長安城若是真想要修建城牆,也並非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難就難在維護和防守上。
城牆建起來之後,要定期維護,要修補修葺不說,還需要派駐固定的人員,巡邏防守,然後必然需要額外增加勞役,調配物資等等。
同時,沒有城牆,就意味著沒有所謂『最後的防線』。
就像驃騎所言,『若不能禦敵於國門之外,是武人的恥辱,若不能安民於國土之內,則是文人的恥辱。』
魏延還記得當時聽聞此言,便是胸中激蕩不已,恨不得將這句話凋刻在刀柄上。隻可惜刀柄之上已經刻有一句話了,嗯,也是驃騎早年的名句,所以很可惜,刀柄上沒位置了,隻能是記在心裡。
長安城東,因為文武集市的分流,所以在武市周邊,便是最大的娛樂中心,大大小小的客棧酒肆,高檔的,一般的,幾乎是一家挨著一家,他們都不愁沒生意。
因為宵禁的原因,所以這些酒樓酒肆等娛樂場所一般都是通曉營業,而且也提供相對應的住宿場所。每到入夜時分,到處都是輝煌的燈火,觥籌交錯輕歌曼舞,會一直熱鬨到天光時分才會稍微安靜一些。
剛開始的時候,魏延以為這些地方費用都很高,都是一些士族子弟,豪門大姓才去的地方,但是後來他去了之後,才發現和他之前所想的不太一樣。在這個『娛樂中心』,確實有非常昂貴的,連魏延都會覺得心疼受不了的地方,但是也有很便宜的場所,甚至玩一天都花不了幾個錢。
大戲台,兩枚銅幣進場費,再加五枚就可以有個坐墊,可以坐一天,還有免費提供漿水。當然,乾果茶酒吃食什麼的,就是另外算了。若是連這個錢都不想花,就直接站在場子外麵的柵欄處,雖然離得遠了,聲音小,然後場內視線被遮擋,但是也一樣也可以聽書看戲觀雜耍,若是自己還帶了點吃的,那就連飯錢都不用了,隻要不嫌站得腿疼,待一天都可以。
在戲台上的說書人,跳舞的胡娘,還有那些雜耍的藝人,也不像是在街頭那種,表演一段就要拿個簸箕木盆什麼的轉圈討賞錢,這些在戲台上的人,不管男女,似乎都不太在乎有沒有額外的賞錢,因為他或她們,有固定的工錢。
賞錢是額外的。賞不賞也是隨著看客的心意,賞多是個『謝』字,賞少也是個『謝』字,不賞也還是個『謝』字。據說這些大戲台的掌櫃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還會特意的選擇一些更好的表演藝人來,同時還會請專人培養自家的班底。
那些賞錢也都是歸藝人的,畢竟掌櫃的也是要臉皮的,自己那麼一個大平台,然後還要去搶打賞藝人的三瓜兩棗,這傳出去了,自家被人罵說沒皮沒臉還是小事,祖宗被這麼多人親切問候在地下也不安生啊……
魏延就很喜歡去大戲台,甚至比去酒肆還要更喜歡,因為大戲台更有煙火氣息。
當然,除了武市之外,文集也很熱鬨。
書坊也是在文集之中。
對了,書坊……
魏延忽然有些興致,想去書坊看看,便是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然後仰頭看了看天色,站了起來,招呼了一聲出了小院,帶著兩人前往文集的書坊。
上次去的時候,書坊夥計說過一段時間會有新書。
所以魏延決定趁著天色還早,就過去溜達一圈,看一看。
書坊就在考場的斜對麵。
考場大門緊閉,在大門之外有兵卒值守。
魏延沒有穿戎裝,也沒有係綬帶,隻是懷裡揣了一個私章,身邊的護衛也沒有穿盔甲,都是便裝,所以也沒有引起什麼人注意。
考場裡麵沒人……
沒開考,當然就沒有人。
要讓魏延上陣殺敵不難,但是說讓魏延進考場考經文,對於魏延來說,那就是相當的難了。魏延覺得讀書好的人也很厲害,比如驃騎。若說在戰場之上正麵交手,以武力單打獨鬥搏殺,驃騎大將軍基本上排不上什麼名號,魏延可以讓驃騎兩隻手都能打得贏,但是若說整體戰局,運籌帷幄,魏延就覺得自己還是差的遠了,至少有差個兩三層樓。
書坊很大,並排三間門麵都是書坊的。
店門口的夥計並沒有認出魏延來,也沒有因為魏延沒有戴著頭冠,或是沒有穿文士大袍就將其拒之門外,更沒有說因為魏延常年軍伍生涯顯得黝黑就多看幾眼,隻是招呼了一聲,稍微介紹了一下近日新到的書什麼的,就退到了門口,等著下一名的來客。
魏延沒想好要買什麼書,所以他很隨意的一個書架一個書架的慢慢度過去。
經文之類的書,他也想要看看,但是那些書都比較深奧,不怎麼好懂,所以他有些遲疑是不是要買,畢竟在他桌桉邊上的《論語》、《詩經》什麼的,看了沒幾頁就想要睡覺,他也不確定新買些什麼《尚書》,或是什麼《春秋》之類的,能夠讓他不瞌睡。
不過麼,《春秋》似乎可以買一本……
魏延拿了一本《春秋》在手,翻了一下,左氏的,然後就遞給了身後的護衛,讓他幫忙拿著。
護衛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中,似乎比刀槍盾牌都重一樣。
驃騎大將軍據說是治春秋的,所以魏延覺得自己也應該多看點春秋,至於能不能堅持久一點不犯困,嗯……
試試唄。
書坊之中的書,還真是不少。一內一外兩間屋,書架二十幾個,算起來少也有三四百種圖書,不過大部分都是魏延他看不太進去的書。
有一個書架很是火爆,翻看采購的人很多。
魏延也好奇的湊過去看了看,結果發現是考場文集。也就是驃騎開考以來,頭三名的策論文章都會被張貼出來,然後專門有人前去抄了,篆刻凋版進行印刷。
當然,會給原作者潤筆費。
這一類的書,是除了經文經典之外,可能是銷售最快的一類書籍了。
畢竟如今想要參加科考的人越來越多,從前輩身上學習一些經驗,當然比自己一個人去摸索要更有效率一些。
幾個學子模樣的嘰嘰喳喳,似乎在議論著這些策論文章究竟什麼地方寫的最好。也有些學子在抱怨著為什麼漢中川蜀沒有引進這個書籍,他的什麼朋友托他采購,走驛站的話,運費都比書的價格還要多了,如果托商隊轉,又怕路途上照顧不好,淋濕損壞什麼的……
魏延也湊了過去,拿了一本翻了翻。
雖然說在一些新印的經文書卷上,已經開始有了句讀標號,但是很顯然,這本收錄策論的文集並沒有。或許是因為寫這策論的時候沒有標點,所以自然抄下來刻印的時候也同樣沒有句讀。
這就讓魏延有些頭疼了,他看著其中的策論,然後辨彆著其中的句子段落。
《劍來》
『……今長安三輔商貿日增稅亦當變以分其類以彆其業類業所不同稅賦則當異利厚者多納利薄者少繳可利民得生養平業輸盈餘……』
魏延忍不住揉了揉眼。雖然說這策論不錯,但是比較費眼。
魏延雖然讀書不多,但是好歹是比較靠近斐潛的上層將領,所以對於政治方麵還是多少有一些了解的,在上一次的政務旁聽,對,就是旁聽,按照驃騎的意思就是魏延可以沒有任何想法,但是不能說對於民生政務一點都不清楚,所以他多少知曉了稅製細化,似乎就是下一個階段的改革方向。
之前的軍官將領,隻需要通曉作戰,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至少是驃騎大將軍這裡不一樣,文官的重要會議,武將需要旁聽,武將在商議重要策略方向的時候,文官也同樣需要旁聽。當然,這裡的擴大旁聽會議,自然是研討那種可以公開的內容。那些隱秘的事項,也不會被拿到擴大會議上來說。
按照驃騎大將軍的說法,這樣是加強文武之間的交流,因為文官不清楚武將要什麼,武將也不清楚文官做什麼,導致相互不理解不信任的情況,對於政治整體是非常不利的。驃騎表示現在人少,可以暫時這麼相互通氣開會旁聽,到以後根據需要就會出邸報,相互通報以減少不必要的摩擦。
魏延又翻了一下,看到又有一篇似乎在議論教化的,『……使民有持有憑以體民生守四時更張不傷其本聖人立道遍施教化諸子行於陌村鄉流於傳可趨廣寒士授文解字以除民惑上至耄耋下至稚童不分男女皆可學之……』
嗨!
魏延忍不住合上了書,然後對著掌櫃走過去。
策論文集不錯,他也確實想要看一看,但是這沒有句讀的,看起來真的很費勁。
書坊的掌櫃笑眯眯的,對待每個人都像是老主顧一樣,熱情的招呼著,對魏延也不例外,點著頭,『客官來了?有什麼吩咐?』
魏延抖了抖手上的書卷,『這策論文集,能找個人幫我抄一遍麼?要加句讀的那種。』
『就這一本策論文集麼?』掌櫃說道。
『有很多本?』魏延問道。
掌櫃點了點頭,『這一本是最新的。』
『這樣啊,抄一本有句讀的,要多少錢?』魏延又問。
『普通用紙,四百六十錢。』掌櫃很快的就回答道。
魏延翻看了一下手中書籍的價格,『這一本要六百錢,為什麼手抄的反倒更便宜?』
掌櫃笑著給魏延解釋,說這樣一本書,要三個人抄一天,抄書的人一天的工錢是八十,供應一份茶飲點心錢是二十,所用紙張按照好壞來分,好的自然價高,一般紙張的費用大概是一百四十文,其他雜費大概一二十錢的樣子,所以整體費用是四百六十錢。
掌櫃還給魏延指了指在書坊一側角落之處的幾個學子。那些人就是前來抄書賺錢的,看衣著麵色,確實都是一般家庭的學子,都在坐在角落處書桉邊上很認真的抄書,對於書坊之內往來聲響置若罔聞。
『嗯?這樣算來,你豈不是沒賺什麼錢?書坊不抽成?』魏延有些驚訝說道,『若是有人光抄書,不買書,豈不是你都賺不到錢了?』
掌櫃表示這是規矩。
書坊是賣書的,所以賺賣書的錢,天經地義,但是書坊不是用來賺抄書的錢的。不單他不會,驃騎之下的所有書坊都不會賺抄書的錢。替人抄書是貧寒學子為數不多的衣食來路,他們如果連這個錢都要賺,都要抽成,那不是跟在乞丐碗裡麵撈銅板差不多麼?
所以書坊隻是免費提供一個場所,讓這些貧寒的學子有一個地方可以賺點錢,將來這些苦寒學子若是有出息了,回頭不忘掘井人也就是了,而且也沒有人會用一輩子的手抄本……
魏延想了想,也明白過來。
確實是如此。
『有意思。明白了。』魏延擺擺手,『就這樣,我買這一本,然後讓人也幫我照著抄一本有句讀的……對了,這《春秋》可有官版句讀的麼?』
掌櫃笑著回答道:『抱歉客官,這經文句讀還沒定下來,所以暫時沒有……隻有私人定版的……若是客官不急,也可以等一等,聽聞說快定下來了……』
『青龍寺?』魏延問道。
掌櫃點頭。
魏延也點了點頭,掏出錢袋來付了賬,買了一本春秋和一本策論,都是沒有句讀的,然後抄的那本策論要等三天……
魏延出了書坊,回頭看了看在書坊一側那些正在抄書的學子,夕陽落下,金黃的光華斜入窗楣,鋪在了席間,就像是在那些學子麵前鋪上了一條金色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