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6章聰明之中相爭(1 / 1)

詭三國 馬月猴年 2639 字 1個月前

權柄能讓人瘋狂。

利益也能讓人瘋狂。

兩個加在一起的時候,不是相加,而是相乘。

晉陽安得坊的王氏大宅中,一片愁雲慘澹。

王懷抱頭而坐,神情恍忽,兩眼中血絲密布。

桌桉上擺放著些吃食,但是當下已經涼透了。

回廊上腳步聲傳來,一名仆從匆匆而至,到了堂前稟報道:『啟稟郎君,陳家……陳家郎君說病了……』

『又病了……』王懷冷笑,然後旋即忍不住暴怒起來,『滾!都滾!』

王懷的情緒失控,無疑加重了仆從心中的恐懼,但是又不能如何,隻能是默然退下。

空氣之中,彌漫著生死未卜的迷茫。

權柄和利益,也同樣會讓人迷幻。

一旦手中握著權柄,口中咬著利益,就以為自己真的能無所不能。

王懷等人走私之事,也不算是多麼的周全保密,甚至就連很多其他家族的人,都是略微知曉一些。畢竟走私又不是一次性的行為,來來去去,總是有些痕跡,之前沒有人說,並不代表著就沒有人知曉,隻不過是不想說,亦或是不敢說而已。

原本王懷覺得,王英什麼都不懂,再加上年輕,多半氣盛,渴望建功立威,一有什麼線索便會瘋了一樣的咬上去,如此一來,太原的水便算是徹底攪渾了,物證人證什麼的就會相互矛盾,這個指向哪一家,那個指向這一家,最終使得王英陷入死結當中,就像是對付一團亂麻,想要用蠻力求其速解,往往都會越來越糟糕。

即便是王英真的什麼都不顧,一上來就懟到王懷麵前,王懷等人原先也不擔心。因為除了王懷還準備了軟硬兩種手段,求情和威脅,一方麵出動一些老幼婦孺去勸說王英,攪亂其思緒,另外一方麵可以趁機將一些東西放到,塞到,扔到王英手裡……

可是現在,王英到了太原,卻在第一次會麵之後,就一直在驛館之中,這就使得王懷等人的很多手段都施展不開!

總不能衝到驛館當中去,自我暴露罷?!

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情不但沒有變好,而且漸漸變到了王懷不能理解的方向上去。

從外圍而來的壓力,再加上崔鈞下達讓官吏申報財產的告示,使得局勢開始緊張,而王懷狂妄的使用武力,不僅沒有達到他自己所設想的效果,反而令局勢進一步的惡化。

隨後崔鈞徹底倒向了王英,表示不玩了,交出名單的同時也意味著雙方徹底的合作,這就像是抽乾了渾濁水池裡麵的水,使得在水池之中的魚也漸漸的藏不住了。

『為什麼?為什麼就變成了這樣?』王懷抱著頭,咬著牙,『這才過去了多久?這傻女人怎麼可能變得這麼沉得住氣?這麼有手段了?』

王懷想不通,但是不管他想得通還是想不通,他的路已經快不通了,到了儘頭……

其實一開始,王懷還是有點機會的。

因為走私,曆朝曆代都有,也都是重罪。至少是在律法上是這麼規定的,但是在實際執行的過程當中,卻有一些細微上的分彆。

就比如,同樣一個走私貨物的行為,可能在斐潛這邊是罪,反過來在其他地區就是功。亦或是在其他的地方是罪行,到了斐潛這裡則是會被獎勵。

西域來的植物種子,可以說是采集來的,購買來的,也可以說是走私而來的……

所以,走私這個行為麼,主要的判罰標準,不是根據罪行,而是根據屁股。

王懷的走私行為,無疑是從斐潛的錢袋子裡麵往外偷錢,隻不過偷錢的方式略有不同而已。比如直接拿上等軍械戰甲馬匹去和曹操那邊交易的,那就是必死之道,算是明搶級彆的,數額巨大的那種,而比如王懷這樣,拿著一些次等鐵器兵器去找胡人換馬匹毛皮,然後再去山東那邊倒賣的,就可以像是偷挖斐潛牆角,數額相對較小。

商品買賣,就是雙方都能接受的一個價格上交易。

而政治行為,則是多方都能接受的一個『價格』上妥協。

王氏的走私行為,在甄宓麵前幾乎就是透明的,她甚至不需要去追查什麼證據,也不需要去找到什麼物證人證,因為不管是最後如何,都會落到一個字上,『錢』。

崔鈞配合的行為,也就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了一點,『錢是怎麼來的?』

不管是誰,隻要在這方麵講不清楚,自然就有問題。

有了問題,那麼是不是真的有走私行為的直接證據,是不是真的參與其中,就不重要了。交代不清楚錢財的來龍去脈,誰都無法繼續握著手中的權柄!

這就使得原本可能會給王懷等人提供便利,遮蔽,混淆的官吏,開始抽身出來,不敢繼續沾惹。這些官吏和王懷等人勾肩搭背,當然不是什麼王懷失蹤多年的兄弟,而是為了錢財,而當這個錢財燙手的時候,這些官吏便是立刻二話不說拋棄了王懷。

而在漢代,想要大規模的轉移錢財,無疑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就算是在後世,大量的實物錢財,不管是現金也好,紙幣也罷,亦或是什麼房產古董,想要在短時間內轉移,也都是一件難事。因此對於某些官吏來說,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見到在財政方麵的全國統一的大數據聯網的……

甄宓和王英的策略,就像是同時看住了太原這個魚塘的內外水口,即便是傻子都清楚誰先跳出水麵,就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隻能乖乖的潛伏於水下。可是在水麵漸漸下降的時候,即便是將水底攪得再渾,潛伏得再好,又有什麼作用?

水落石出,不,水落魚出。

城外行營之中,崔鈞也在外圍有一個單獨的帳篷。

『使君,這王氏子,若是做些假賬……』在崔鈞一旁的文吏拱手說道,『那麼豈不是查不出來了?』

『假賬?』崔鈞笑了兩聲,『莫忘了驛館之中還有個甄氏!更何況……嗬嗬……』

這一次王英到太原,清查走私之事,可以說從一開始就大悖於崔鈞的想象。

如果說王英剛到了太原,便是二話不說,緝拿相關人員,調取各項物資,刑訊拷打,破門入戶,雖說這些都是尋常手段,但是崔鈞反而會覺得輕鬆。

崔鈞知道,所有簡單就可以獲取,似乎十分明顯的線索,往往都是假的……

等到王英在某個假線索上失去了銳氣,要麼隻能是要將假的做成真的,這就會留下破綻和把柄,要麼就隻能是偃旗息鼓,灰溜溜回去,要麼就要仰仗崔鈞,最後失去了整個事件的主導。

所以崔鈞一開始的時候也是在觀望著。

可是沒想到,最終自己還是迫於形勢,退了下來,成為了旁觀者……

『如此也好,』崔鈞緩緩的捋著胡須,『也就該輪到他人著急了……』

確實如同崔鈞所料,著急的人很快的就出現了。

在這些太原大姓裡麵,最先扛不住的,就是溫氏。

從一開始,溫氏就打算想要做個黃雀,甚至不惜謀劃『刺殺』王英,企圖嫁禍。

可惜並沒有成功。

可是隨著事件的推移,溫氏也不敢再稍存幻想……

不管是山東還是關中,士族家族本身是一個很龐大的群體,其中傳承最久的人家,甚至可以追朔到東周春秋時期。數百數年間,起起落落,先行者落魄、後來者居上,這也都是常有的事情。就像是太原之地的溫氏,如今雖然以太原左近為家業根本,但和其他家族也談不上融洽和睦、親密無間,彼此之間或有通家之好,但也不乏世仇,甚至一個家族內部都有因關係遠近而親疏不同的,甚至是老死不相往來的人。

大家族麼,為了爭家產,兄弟相互之間下毒手的,也不是稀罕事。

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斐潛就是當下山西頭麵人物,是所有山西家族的領袖。對於這些太原士族而言,斐潛控製長安三輔,讓關中再次成為天下中樞所在,的確是有一定的好處,但這些好處,並不是都能如數兌現,而且未必能滿足其個人的私欲,因此瞞著家族老大做些小動作,也並非不可思議之事,隻不過若是被發現了,就要認打認罰,甚至是交出項上人頭來賠罪。

溫氏就覺得自家事,恐怕是被發現了……

尤其是那些消息傳開了之後,溫氏就察覺到了情況不妙,有些焦灼難安起來。

以現在來看,溫氏之前的所作所為確實有些短視不智。

可是在僥幸心理之下,又有誰能時時刻刻都清醒?

溫氏之所以逃離晉陽,抽身事外的想法自然是第一位的,可問題是晉陽城中久久未有動靜,然後又有什麼溫氏子是畏罪潛逃的謠言,還有些什麼死屍被檢查出來,最關鍵的是工房說找出了兵刃的線索……

那就是自然相當的不妙了,又有幾個人可以坐得穩的?

溫誠的實力最小,想要不被賣出去,那麼自然隻有讓其他的大家夥相互打起來,他來做漁翁,可問題是大家夥都安安穩穩,風向越來越不對勁,所以最終溫氏溫誠投了,率先出局。

隻不過投降輸一半,呃,咳咳,自首可減免,所以具體刑罰相對會輕一些……

溫誠一投子認輸,自己負荊請罪,頓時晉陽城中就是驚起一片。

有涉及,亦或是有從走私當中得到好處的大小官吏,特彆是之前多少有和溫氏往來的,就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暴露在了水麵上。於是,在打聽到了溫氏子並沒有被當場處罰,隻是暫時性的看押之後,這些官吏也就明白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太原並非是斐潛直接打下來的,隻能算是投了的。

所以,在太原當地,有很多的舊係統。

北地諸郡,平陽左近是最早施行新官吏體係改革的地方,然後就是關中三輔,而後是河東漢中等地,然後再隴右羌人北宮事件之後,斐潛又再次推動了郡縣官吏體係的改革。

這樣的改革,對於整個大漢官僚機構來說,當然是有益的,分化地方官吏的權柄,使得職責更加清晰,分工更加明確,同時加強了中央的集權,使得中央人事對於地方的話語權得到了加強,軍政分離也讓地方叛亂更加的困難。

就像是當下,崔鈞即便是有些想法,也隻能是動點小花招,不敢跳得太高,甚至一見勢頭不對,便是立刻順風使舵。因為崔鈞完全沒有軍權,自從他離開西河到了太原上任之後,就基本上沒有軍權了。起初還是有個都尉,大概能算是崔鈞的下屬,可是後來麼,三調兩調之後,都尉就變成了巡檢,隻是針對於地方賊匪,並且受到了許多阻礙,並沒有多少開展。

至於巡檢為什麼在太原施展不開,以至於對於這一次的走私桉件沒能起到多麼大的幫助,其具體的原因麼,包括崔鈞在內的大部分管理官吏在內,都是心知肚明的。

誰願意將手中的權柄分出去?

崔鈞騎牆,一會兒做空,一會兒做多,雖然說這樣的行為讓人厭惡,可是不得不說在很多時候這些騎牆派獲利不菲,即便是偶爾失手,也不會傷筋動骨,要不然曆史上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人都選擇騎牆了。

有什麼樣的領頭人,當然就有什麼樣子的下屬,崔鈞方向上一變,低下官吏在遲疑和彷徨之中,聽聞了溫氏自首的消息,便是都坐不住了,前前後後,三三兩兩,也都略微交待了一些不痛不癢的事情,以示誠意,同時也為了將自己摘出來,出賣了一些其他的人,卻不知道他們的證詞,收攏到了最後就形成了一個個的閉環。

牆頭草見風就倒,死硬派王懷當然是最後一批得到消息的。

雖然不懂得什麼是刑訊學問的甄宓,但是她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家商品賣出個高價來,比如暗中競標,其實就和囚徒心理有些相似,誰也不知道誰會出什麼價……

為了搞清楚事態究竟到了哪一步,王懷便隻能是親自出馬,前往軍營。一路上,他的臉色雖說儘力維持正常,但是目光之中卻充滿了驚恐和懷疑。

軍營距離晉陽城並不遠,王懷行不多久已經依稀在望。

在路上,王懷還偶爾看見些熟悉的官吏,但是沒等王懷打招呼,便是見到那些官吏宛如躲避蛇蠍一般,頓時就讓王懷覺得事情恐怕是惡化到了極點,滿心滿腹都是危機之感,臉色也有些保持不住了,眼角不停地跳動著。

『見過大姐!』好不容易進了營地,見到了王英,王懷連忙擺出習慣性的笑容,上前施禮拜見。

『大膽!』坐在王英一側的甄宓毫不客氣的嗬斥道,『此地乃是軍營!上首乃是漁陽侯!豈可以私相稱?汝欲藐視王侯乎?』

甄宓容顏豔麗,可是這眉眼一揚,臉色拉了下來,也略有些殺氣騰騰。早前在長安三輔之時,甄宓也常跟和王懷類似的家夥打交道,很清楚該要如何對付這些色厲內荏的家夥。

王懷聽到了甄宓嗬斥,臉色一愣,略有些憤滿,但是很快垮塌下來,忙不迭的擺手說道:『在下怎敢,怎敢……在下隻是一時口誤,口誤,豈敢藐視漁陽侯……』

甄宓沉聲而道,『量你也沒有這個膽量!如今漁陽侯親督太原走私一桉,有緝拿詢問,捕殺不法之權!今次且恕汝不敬之罪,但若還有下次,即便漁陽侯不問,我也絕不輕饒!』

王懷自然是再次道歉賠罪,口稱不敢。

甄宓向王英拱了拱手,『漁陽侯太原巡察按事,汝本是同宗,然莫以故人可欺!若汝心中有什麼陰謀暗算,以為漁陽侯少知鄉情,便行欺詐蠱惑,汝便是自尋死路!閒話少說,既然已經入營拜見,有何陳述,速速稟來!』

王英坐在上首,沉默著,因為她也姓王。

大漢還有親親相隱不犯法的道德觀,所以現在她不適合做惡人,隻能是甄宓來當。

太原士族這一幫子人,從一開始就不太屬於山西士族的核心群體。即便是王允之時,也像是短暫的光華,畢竟在董卓未入雒陽之前,山西的士族領袖是楊氏,而楊氏集中經營在河洛地帶,太原這樣的地區就相對偏遠一些。

太原的這些士族鄉紳,基本上已經勢位不再,多數是憑祖上的一些遺澤存留,大多是不夠資格參與朝局大勢的競逐,但反而更有時間和精力在鄉土中經營。

普通小民,自不會是他們的對手,所以他們之前都是呼風喚雨,自覺良好。正是因為如此,導致這些人相對來說,沒有像是關中三輔的士族子弟一般,對於政治的有足夠的敏銳性,相對來說比較滯後,愚鈍,且自以為了得,很多都是一門心思的待在太原過自己的小日子。

現在,就到了修正這些長歪了的樹杈的時候。

王懷有些踟躕,喉頭活動了一下,正準備說一些什麼的時候,忽然聽聞在營地之外一陣嘈雜,然後便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漁陽侯,漁陽侯在上!老夫,不,老朽有要情上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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