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房間不大。
從屋內的窗戶到門口,是七步。
然後從門口到另外一邊的牆角,是五步。
從牆角到斜對麵的牆角,是十二步,請問這個房間有多大?
蔡昱不知道這個房間大概有多大,但是他猜測自己大概是活不長久了。
這不是監獄,而是一個單獨的小院。
他則是在其中的一間小屋內。
在屋內,空空蕩蕩,隻有麻布縫製的被褥,連床榻桌桉都沒有。
這是因為害怕自己撞角而死麼?
蔡昱自嘲著,不會的,自己怕疼。所以若是死,也最好是讓彆人來給自己一刀,要那種乾脆點的,如果是要他自己動手結束自己,他下不去那個手。
隻不過荀或還是很小心,不願意有任何的差錯,所以他不僅是給蔡昱安排了一個似乎沒有任何自殺工具的房屋,而且還在房屋的窗戶和門外,日日夜夜都有護衛兵卒十二個時辰的看守。
被抓的時候很慌亂,不過慢慢的,蔡昱也不再慌亂了。就像是他翻牆去找旁人的小娘子時候,也會有些慌亂,可是真要是被堵住沒地方跑了,那也就豁出去了……
在還有機會逃命的時候,蔡昱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但是在知道自己必然會迎來死亡之後,在最初的恐懼退下去之後,反倒是有些看得開了。
或者說,蔡昱自身的光棍屬性,發揮了作用。
就像有一些人會在上台表演前表示自己很緊張,並且也是真的緊張,手抖腳抖的,但是等這些人真的上台之後,這些人反倒是不緊張了。
不確定的東西,才會有恐懼,等確定了,就不如原先那麼害怕了。
想要活命麼?
蔡昱當然想,可是真的要他不管不顧的胡亂攀咬,他也做不到。畢竟他認識的人當中,和他一樣身份的,隻不過是王銘和宋航二人而已。至於其他的人,蔡昱沒有接觸過,當然也不熟悉不清楚。
因為蔡昱不熟悉,荀或自然也問不出來。荀或隻是詐出了王銘,結果又沒有抓到,畢竟一旦越過河洛,進入函穀範圍,荀或就無能為力了。
至於宋航會不會被牽扯到,他也管不了。
後悔麼?
或許也有一點。
但是也隻有一點。
如果不做間諜奸細,蔡昱就不可能拿到那麼多的錢,也自然是不可能有機會去撫慰那麼多小娘子的心靈,去給她們送去溫暖。
即便他知道是有些小娘子是貪他的錢財,也無所謂了。
隻是自己就這麼走了,將來那些小娘子會不會在某一天,某一刻會想起自己?會微微一笑,還是咬牙一罵,亦或是將頭一搖,丟之腦後?
就在蔡昱百無聊賴的胡亂放飛思緒的時候,就聽到一聲爆喝……
『大漢丞相到!』
蔡昱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就跑到了門口,想要出來迎接,卻被門口的兵卒攔住的時候才反應過來,他現在已經不能算是丞相的手下,隻能算是丞相的敵人了。
《女總裁的全能兵王》
曹操緩緩的走進了院子,並沒有直接去關押蔡昱的房間,而是走進了正堂。他眉頭微微皺起,麵容嚴肅,坐下之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震了一下衣袖,然後才沉聲說道:『傳。』
不多時,蔡昱被帶到了堂下。
曹操看著蔡昱,在腦海當中調取著這個人的印象。他來之前,已經看過了荀或上報的相關資料,但是畢竟那是文字的,想要和眼前的這個人重合起來,也不是說立刻就能吻合的,畢竟曹操手下的屬員很多,而蔡昱又不是核心人員。
『蔡承熙!彆來無恙乎?』曹操展眉而笑,招呼著蔡昱坐下,似乎就像是老朋友見麵了一樣。
『……』蔡昱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拱手而道,『見過丞相。』
『來來,坐,坐。』曹操笑著,『上次見麵,應是在鄴城了罷?』
蔡昱點頭說道:『丞相所記不差。』
當年袁紹敗落,曹操進軍了鄴城,原本袁紹手下的大小官吏前往鄴城拜見。
蔡昱自然就在其中。那個時候蔡昱根本就沒有單獨麵見曹操的資本,隻是混雜在人群之中,聽了曹操訓話了幾句就退出來了。
當然,如果說這樣的拜見,也算是見麵的話,那麼曹操和蔡昱兩人確實是見過麵。
沉默了片刻,曹操緩緩的說道:『這麼說來,承熙至袁本初之下之時,便是奉了驃騎之令?』
蔡昱也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了點頭。
曹操也點了點頭,『明白了。』
確定了這一點之後,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曹操他的心情多少好了一些。
蔡昱看了曹操一眼,忽然笑道,『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距離丞相這麼近……丞相你頭上竟然有了華發……』
『大膽!』站在曹操身側的護衛大怒。
下位者不可直視上位者。
曹操豎起了手,製止了護衛動手,然後看著蔡昱,『你是故意激怒於我?為求速死?』
蔡昱怔了一下,『或許罷。』
『為何?』曹操問道,『怨某待汝不厚乎?』
曹操打量著蔡昱,他覺得蔡昱不是那種能夠高呼著舍生取義然後慨然赴死的人。所以曹操對於蔡昱這番舉動,有些疑惑。
蔡昱也確實不是。
蔡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似乎陷入了回憶,然後微微搖頭,『我當年在河東,大概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卻見了驃騎十餘次……然後見了袁本初袁大將軍,隻有一次,見了丞相,若是這一次不算,也僅有一次……這樣的理由,不知道丞相滿意麼?』
曹操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是個理由麼?
我很忙,我有很多事。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誰便都能見我的?
我手底下有這麼多人,哪裡見得過來?有什麼事上報行文走流程不行麼?難道見麵就能解決問題了?
諸如此類。
可是當這些理由真的成為『理由』,似乎有些可笑,又像是有些可悲。
因為曹操這裡,袁紹之處,和斐潛那邊一樣,都有上計的,隻不過斐潛在上計的時候不僅是會召見這些上計的官吏,甚至還會去見那些並不參加上計,但是是軍中遴選出來的勇士……
是真見麵,不是一大群,握個手露個臉的那種,然後走走過場的那種。
『哈!』蔡昱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發笑起來,『驃騎說過,他的三問一拉手,還是找丞相學的……拉著手,問過得好不好,最近在做什麼,有什麼困難……』
『我?找我學的?』曹操瞪圓了眼。
蔡昱哈哈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崩出來了,『沒錯,沒錯,他說,他當年第一次見到丞相的時候,丞相上來就是三問一拉手,所以他就會了……』
曹操恍然,然後愕然,最後喟然,『抱歉……那麼驃騎現在還有這樣做麼?』
蔡昱看著曹操,『丞相,這個事情麼,我想丞相你比我更清楚。長安,應該也有丞相的人……像是我一樣的人……』
曹操目光閃動了一下,然後笑了笑。
確實如此。
曹操方才問蔡昱的話,並非是曹操真的不清楚長安的情況。
斐潛不定時的會離開驃騎府,然後或是去河東,或是去隴西,當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三輔一帶轉悠,也有去秦嶺,去終南山的,反正斐潛出行的時候,基本上都帶著大量護衛,而且方向都不固定,所以一般人都是斐潛出動了之後,才知道斐潛要去哪裡,亦或是都等到斐潛帶著人回來了,才得到消息說斐潛之前去了哪裡。
畢竟驃騎麼,戰馬的速度,在大漢當下,已經算是最為快速的交通工具了。
曹操有時候也會奇怪,為什麼驃騎大將軍斐潛,就能夠有那麼多的時間去這裡去哪裡,然後見這個人,見那個人,而曹操自己卻經常是忙得要死,這邊救火,那邊救火,而且還不一定能做好。
曹操心中其實也有一點答桉,但是他不想要承認,也無法承認,所以他期望著能讓蔡昱回答可以符合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桉。
可是很遺憾。
『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曹操看著蔡昱問道,『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麼?我想,僅憑見麵不見麵,驃騎未必能讓承熙如此歸心罷?』
『……』蔡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笑,『「欲成大事,當有犧牲。」嗬嗬,我想,或許就是因為這句話。』
曹操皺眉說道:『驃騎讓你去犧牲?』
『哈哈哈,不是,不是!』蔡昱大笑起來,『當時驃騎說,哈哈,當時他還不是驃騎,他說,憑什麼就是我們犧牲?丞相你懂的,「我們」,「你們」……』
『關中,山東?』曹操依舊是皺眉。
蔡昱緩搖了搖頭,然後看著曹操,看著曹操身上那繁華且絢麗的紅黑色的官服,然後再低頭看自己身上那一身灰白色的麻布衣袍,慢慢的收了笑容,緩緩的說道,『不,是我們,你們。我們,是寒門,是百姓,是黔首……而你們……』
曹操眉頭驟然揚起,然後半天放不下來。
『我們死了,也就死了。之前有誰會記住?』蔡昱搖頭說道,『沒有人會記得……隻有驃騎,他那個時候,在河東,有一個英靈祠,專門收錄在戰鬥當中犧牲的兵卒……隻有兵卒,張二狗,王麻子,李狗蛋,趙家三郎……』
『在袁大將軍之處,沒有人會記得死去的兵卒叫什麼名字,也沒有人會對春天累死夏天熱死秋天餓死冬天凍死的百姓在意……沒有人,即便是硬著頭皮寫上去了,送到了袁大將軍眼前,也就是「哦」了一聲……』蔡昱笑了笑,『沒錯,我寫的,為此還被貶了,因為這樣子的事情,打攪了袁大將軍的雅興……畢竟在袁大將軍的治下,怎麼能累死熱死累死凍死人?怎麼可能?冀州青州,都是四海升平!繁榮昌盛!』
曹操的臉漸漸的有些黑了起來。
『讓我想想那個時候袁大將軍在做什麼?哦,對了,在造園子,修台榭……』蔡昱繼續說道,『開心很重要對不對?袁大將軍開心了,大家才會開心對不對?所以啊,有時候的犧牲就在所難免了,畢竟總是要有人犧牲的。可問題就是,為什麼,為什麼老是我們呢?』
春天要修渠,要耕田,要壘土,要鋪路,累死幾個算得了什麼?隻要工程能完工,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
夏天要休河堤,要挖地窖,要葺城牆,天氣炎熱麼,老天爺不給麵子,熱死幾個,那也是身體太弱了,多半是本來就有病,旁人怎麼沒熱死?能怪誰?
秋天要繳賦,要交稅,要口算,要各種雜費,富人九牛一毛,窮人就必須勒緊褲腰去繳納,餓死幾個,不也是很正常麼,旁人為什麼能交得起?反正餓死的肯定都是懶鬼。
還有冬天凍死人,那可不是太正常了麼?大自然優勝劣汰!沒看大雪下來,都凍死害蟲麼,這叫做瑞雪兆豐年!是喜事!
這些論調是不是很正常?有什麼問題?
蔡昱或許不懂得什麼是階級,什麼是階級的壟斷,什麼是資本的運作,但是他本能的覺得這個事情讓他不舒服,然後他就記住了斐潛的話。
『想要改變,等不來的……既然之前不行,那麼之後呢,不試試,大漢就永遠不會有什麼改變……』蔡昱看著曹操,『所以我就來了……這麼說,丞相能明白了?』
曹操緩緩的點了點頭。
他大體上能明白了。
蔡昱也點頭,『那麼,送我上路罷。最好叫個刀快一些的……我怕疼……』
曹操眯著眼,『你怕疼?卻不怕死?』
蔡昱點頭,『對,長痛不如短痛。』
曹操微微偏頭,仔細的看著蔡昱的神色,重複了一下,『長痛不如短痛?也是驃騎說的?』
蔡昱哈哈笑了笑,抽了抽嘴角,然後吐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曹操思索了一下,然後站起身,看著蔡昱,輕輕歎息,『說得不錯。既然如此……』
隨著曹操的起身,蔡昱身體似乎哆嗦了一下,然後閉上了眼。
曹操看著蔡昱,沉默了片刻,又像是沉默了很長的時間,才緩緩的開口說道,『我……不殺你。過幾天,我讓人送你回長安……』
『丞相!』蔡昱睜大了眼,他有些不敢相信。
曹操擺了擺手,然後就走了,留下蔡昱倒是有些手足無措起,然後癱倒在地,嘿嘿嘿的傻笑了起來。
曹操出門,登車,然後緩緩前行。
車輛上不僅有曹操,還有方才就一直留在車上,並沒有跟著曹操進入院中的郭嘉。
馬蹄聲聲。
車輪碌碌。
『不問某為何不殺之麼?』
曹操轉動眼珠子,看了一眼郭嘉,問道。
郭嘉嘿嘿笑了笑,『殺了做什麼?隻是為了一時痛快,絲毫無益,故而主公定然不殺。』
曹操笑了起來,『那奉孝說說,究竟有何好處?』
『蔡氏子乃袁氏故吏,雖說是驃騎奸細,然冀州官吏未能儘知其緣故,』郭嘉說道,『故而殺之,恐惹冀州之官吏惶惶,不利於定也……此乃其一。』
『那麼其二呢?』曹操問道。
『其二麼,若斬蔡氏子,其餘奸細便知無礙……』郭嘉繼續說道,『若不殺,其餘之奸細難免會懷疑是否蔡氏子交代了些什麼,以此保命,或許就慌亂失措……』
曹操笑著,點了點郭嘉,『還有其三否?』
『其三麼,殺一人,又值得幾何?若是能換些戰馬,不是更好?』
郭嘉說完,曹操便是大笑起來,『哈哈哈,知我者,奉孝也!』
郭嘉也是笑著,好像確實如此的樣子。
可實際上呢?
如果曹操出來了,然後是殺了蔡昱,詢問殺的理由,郭嘉也同樣可以說書一二三來,說不得比之前說的那三條還要更加的有道理。
車輛並沒有直接回到丞相府,而是在郊外停了下來,曹操信步下車,讓郭嘉跟在身邊。
曹操原本帶著郭嘉,是想要唱一個二人轉的,一人白臉一人紅臉,看看能不能從蔡昱那邊得到更多的消息,但是等真的見到了蔡昱之後,曹操又在談話之中改變了原本的想法,隻是自己和蔡昱談了談,並沒有讓郭嘉進院子去。
當然,這並不是最為重要的問題。
曹操在沒有見到蔡昱之前,設想過蔡昱或許會說他之所以為了驃騎,是為了什麼大義,是為了天下,是為了天子劉協等等,然後讓曹操完全沒有想到的是,蔡昱僅僅是因為在河東的時候,見過斐潛。
還有那個所謂的……
犧牲?
這算是什麼理由?
這倒不是說那些口稱為了大義的人一定就是虛假,而是蔡昱這樣的說辭,讓曹操有些措手不及。曹操已經習慣了天天去麵對這些口中必然會說大義之人,張口就是忠孝,閉口必然有仁德……
忠孝大義好聽,也好吃,就像是大魚大肉,分量十足。
而蔡昱的理由輕飄飄的,宛如兒戲。
可問題是,曹操覺得蔡昱所言,才是最為真實的。
所以蔡昱提出的那個問題,也在曹操的腦海裡麵盤旋。
為什麼總是要民眾去犧牲呢?
曹操之前有想過,但是從來沒有去深思過這個問題。
曆史上曹操不僅有寫過《蒿裡行》,他還寫過另外的詩篇,《薤露行》、《苦寒行》,當然,還有赤壁之戰前後的《短歌行》,以及老年時期的《龜雖壽》……
隻要稍微懂得一些詩歌鑒賞能力的,就能品味到了其中情感的變化,所謂『千裡無雞鳴』,最終隻是老曹同學的一時感慨,過了那個點,也就忘得差不多了。到了後麵也就是剩下了『周公吐哺』,還有『老驥伏櫪』了。
這並不能說曹操就多麼壞。畢竟在這個年代,還有大把的人連感慨一聲『無雞鳴』都不會,甚至還會表示沒有雞吃,那麼吃鴨也成啊……
曹操背著手,望著遠山,『奉孝,你覺得這大漢天下……當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