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斐潛接見那些大漢探險團的時候,司馬懿也回到了司馬徽的莊園之中。
司馬徽這兩天多少有些情緒不對勁。
之前在司馬徽的莊園之中,總是往來不絕有各種客人,畢竟水鏡先生的名頭在那邊擺著。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到司馬徽的莊園之中求見和拜訪的客人,漸漸地就少了。
人總是比較矛盾的,人多的時候麼,覺得煩,而現在人一少,又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其實這很好理解,水鏡先生之所以出名,並非是因為大家都認可水鏡先生的知識,或是其在經文上麵的有多少的造詣,而是水鏡先生能取『雅號』啊!
這要是得到了水鏡先生的一個什麼外號,什麼批語,不就是立馬黃鴨子變白天鵝?
所以之前水鏡先生的莊園之內,是烏泱泱的,人山人海……
可是水鏡先生雖說年紀大了,畢竟不傻啊,他自己也清楚這個什麼『雅號』不能誰便的亂給,畢竟給多了就不值錢了,又不是知根知底,那有什麼見幾次麵就給的?
實際上也是如此。
鳳雛,是因為龐統是龐德公從子,又是跟著龐德公學習,所以『鳳雛』沒問題吧?能不能長成鳳凰,那就看這個『雛』自己怎樣了。
然後『臥龍』,也是一樣。要知道諸葛小哥在荊襄的關係也不差,要不然也不會給劉大耳招呼了一堆小夥伴共同進川……
至於斐潛麼,雖說是亂入的,但若是沒有背後的那些關係,水鏡先生會給他一個名號麼?
比如徐元直。司馬徽也認識徐庶的,當然也是知道徐庶的能力,甚至可以說是徐庶的引路人,可是即便是如此,司馬徽也沒有說給徐庶一個什麼名號……
所以啊,幸存者偏差便是如此。
再加上斐潛在第一次的青龍寺大論之中,雖然說沒有命令禁止這些名號,或是什麼稱謂,但是一來這麼多年來,斐潛自身沒有以此作為標榜炫耀,二來斐潛也是多次表示『名望』不如『能力』重要,光有名望而沒有能力的,也不會得到重用。
如此一來,水鏡先生造星能力就基本上被抑製了,而後當然就沒有多少人會上來抱大腿了。想想後世那些流量明星,麵對大資,在其有錢有資源可以捧人的時候,彆說叫乾爹了,就是生孩子戴綠手套都在所不惜,然後……
其實性質上,都是一樣的。
司馬莊園現在門庭冷落,這地方大的缺陷就暴露了出來。
人多的時候,總是這裡小,那邊吵,而人一少,打掃也費勁,景物也淒涼。
不出意外,水鏡先生正在廳堂之內坐著,點著一爐清香,若是不明就裡,光看形態,似乎還有些清靜無為,有幾分修身養性的樣子。
可是實際上麼,水鏡先生這幾天過得並不是很舒心。
這會兒,他正在莊園之中生著悶氣。
年齡大了,多少就有些小孩脾氣了……
人多人少就不提了,單說在青龍寺,司馬徽就不是很痛快。
夢想和實際,永遠都是有差距的。
司馬徽之前看不起鄭玄,一方麵是鄭玄不是正兒八經的古文經學的擁躉,甚至有些傾向於今文經學的跡象,而另外一方麵是因為文無第一,越多人追隨鄭玄的那一套,也就意味著水鏡先生自己的東西就沒有人關注了。
因此在斐潛反對『今文經學』的時候,司馬徽就很開心,畢竟第一次的青龍寺大會,確定了『正經』的位置,也就使得很多胡編亂造的今文經失去了地位,這對於喜好古文經的人來說,無疑就是一劑強心劑。
但是好景不長,斐潛反對的今文經學,並非是一杆子就將所有今文經學全數敲死,而是反對今文經學當中那些所謂『讖緯』,『微言大義』之類的東西,而對於今文經學當中比較正統的東西,並沒有一律駁斥。
在這第二次的青龍寺大論當中,正解就不僅是包括了古文經,也同樣包括了今文經。並且因為今文比古文相對來說好懂一些,所以必然就有更多的人接受,司馬徽即便是再不舒服,也無法說和眾人之意願相違背,故而自然是鬱鬱不樂。
再加上即便是水鏡先生自己不願意承認,他和鄭玄在文學造詣上的差距,還是有一些的。有時候鄭玄在講某個經文句子究竟要怎樣解釋的時候,他有時候會有些跟不上節奏,接不上思路。
所以司馬徽也就隻好說另辟蹊徑,按照斐潛提出的句讀之法,對於正經當中的這些句子進行句讀斷句,也算是自己的一份功勳。可問題是這句讀之法,並不能算是首創,甚至不能說是斐潛首創,畢竟在漢代之前就有了,隻不過斐潛搞了一些除了逗號和句號之外的符號出來而已,然後司馬徽在經文上作為添加……
這麼點功勳一分,司馬徽頓時覺得自己頂多算是個工具人。
關鍵是還有人議論,表示這個『工具人』,誰做不行呢?
然後傳到了司馬徽的耳朵裡麵了。
如此一來,司馬老頭心中能快樂似神仙麼?
關於今文古文,其實像是鄭玄的做法才是正確的,包容並進,既有今文經,也有古文經,並不是拘泥於某一個派彆當中,隻要是合適的,為什麼不用呢?
當然,這也是後世的選擇,就像是水鏡先生其實也搞了一些書籍注解什麼的,可是流傳於後世的,卻沒有他的,而是鄭玄的多一些,這也就證明了大多數人的選擇。
司馬徽當然不清楚後世的選擇,或者說他即便是當下意識到了,但是之前投入的沉沒成本太多了,以至於他不舍得就此做出轉變。
司馬懿坐下,然後看了看水鏡先生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後,忽然說道:『叔父大人,主公準備在三月之初,遣侄兒前往河東,監河東郡縣科舉之製……』
『哦?』司馬徽轉頭看向了司馬懿,『這是好事。』
司馬徽雖然對於斐潛沒有一杆子全數敲死今文經多少有些不滿,但是一碼歸一碼,對於斐潛看重其侄子,並且讓其侄子擔任重責,還是比較滿意的。
『此去河東,當儘職儘責……嗯,驃騎之意,未必全數是監考罷?』司馬徽微微的笑笑,捋了捋胡須,思索了起來,將原本的鬱悶暫時的放在了一旁。
河東、河內、河南在古代稱為『三河』,是位於黃河中下遊的拐彎處,是夏商周王朝腹地,也一度是『中原』的代名詞。《史記·貨殖列傳》中曾有言『三河之地』是『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百千歲。』
河東與河內以太行山為界,河內與河南以黃河為界,從廣義定義上講,河東為太行山西,河內為黃河以北,河南為黃河以南。從狹義定義上講即河東郡、河內郡、河南郡,或是河南尹。這三地為華夏中原文明起源地,開發較早,比較富足,在北宋以前曆來為各代王朝的中央統治區。
東漢時期,河內郡、河南郡、弘農郡,同屬於司隸,成為了東漢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地帶。
司馬懿是河內人,也就是三河人。
如果沒有斐潛橫空而出,那麼司馬懿在曆史上就漸漸的會成為了『三河』代表,與潁川派,冀州派,爭奪在曹魏之下的權柄,起初失利之後,被人栽贓陷害,謠傳其鷹視狼顧,不得不選擇隱忍,直至高平陵一舉奪權。
如此說來,斐潛派遣司馬懿前往河東,就是為了讓司馬懿發揮出最大的功效?
似乎有些這樣的可能。
就像是荀攸主要負責三輔,是因為三輔之地,大部分官吏都對於荀攸很熟悉,荀攸也對於這些官吏同樣熟悉,上下之間溝通起來毫不費力一樣。
而隴西隴右之地,很多官吏是從原本農學士工學士提拔起來的,而棗祗剛好又是農學頭子,往隴西隴右一蹲,不用說這些農學士工學士本身就會主動維護科舉,就算是有些人想要動些小花樣,見是棗祗來了,也不敢妄動。
其他地方也大多數如此,像是川蜀上黨,都是讓原本的主官兼任。
同時司馬氏一家子如今也差不多快到了河東了,讓司馬懿前往河東,也有讓其早些團聚,消其擔憂的意思。
當然,這些都是表麵上的事項。
大多數人都能看得出來,而在表麵的這些事項之下,隱含的那些東西,就不是大多數的人都能知曉了。
很顯然,杜畿比韋端更為聰明一些,他猜測到了更多的事項。
『河東最近有什麼事?』司馬徽想了一會兒,便是皺眉問道。這段時間他對於外界的信息,主動了解得少了,所以有些不清楚具體的情況。
『並無大事……』司馬懿低眉順目,『河東民政軍事有荀友若在,便是穩如磐石,隻不過……這學宮大祭酒要更替了……』
『哦……』司馬徽點了點頭,『確實如此,故而這些……就鬨騰了?』
『鬨騰倒是不至於,隻不過學宮之內……私下勾連,相互約盟,然後無心教學,荒廢學事倒是難以避免……荀友若隻是平陽相,對於學宮之內事,並不好管……』司馬懿顯然對於這個事情非常的了解,稍微講了講,就指出了學宮當下核心的問題。
河東除了民生政務,軍事設備之外,還有什麼比較重要的?
守山學宮啊。
守山學宮裡麵有什麼?
學子啊。
學子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自詡自負,然後指點江山啊……
站得高高的,給與這個點評一下,那個點評一下,便是這些學子平時裡麵最大的消遣了,又是天生帶著聚會屬性,若是在什麼小聚會裡麵沒能談上些什麼這方麵的話題,就像是後世裡麵進了KTV當中卻不會唱歌一樣,尷尬都能用腳趾摳出個三室一廳來了。
人都是懶惰的。不是說懶惰不好,而是人往往會自覺或是不自覺的懶惰。就像是學宮之中,原本這些學宮內的授課博士,主要的職責是傳授解惑,敦促學子在學業上精進,但是一旦這些博士開始忙乎著想要抓權柄撈錢財的時候,不僅是學子的監管和教育鬆懈了,而且也會影響到了這些學子,使得學子也被其『言傳身教』,變得向錢看或是向權看。
畢竟這些學子年輕,還未必有一個完整或是健全的三觀,以至於對於一些實際上的事務的時候,往往會受到一些這樣或是那樣的影響。
司馬徽點了點頭,『多半就是驃騎暗含之意了……』
司馬懿也是頷首。
畢竟司馬懿的本職工作是大理寺卿,雖然側重於是案件的審查和判決,但也同樣肩負著對於不法,不正等各類問題的進諫和糾正的職責。
『對了,這些學子議論什麼?』司馬徽問道。
『女官。』司馬懿回答道。
『女官?!』司馬徽也微微皺眉,然後不由得罵道,『這也是他們能論的?真是……真是……哎……』
司馬懿略微抬頭看了一眼司馬徽,拱手說道:『叔父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如今這局麵,不知叔父大人有何指點侄兒……』
司馬徽沉吟了起來。
人麼,很多時候,當自己覺得自己聰明的時候呢,往往是愚笨於外,而隻意識到自己愚笨,開始謹言慎行的時候,反而會顯得聰明起來。
就像是當下,這些學宮內的博士的一些小九九,其實在司馬二人眼中,無所遁形。
學宮大祭酒,除了種劼想要獲得之外,這些學宮博士之中,也有很多人想要得到。這些學宮博士,當然不是所有的博士,而是那些心思已經不在教學上麵的博士,他們並不害怕和種劼競爭,他們害怕的是沒得競爭。
比如說,蔡琰去當學宮大祭酒。
這就會讓那些人很尷尬的,因為若是和種劼比,誰輸誰贏還不好說,半斤對八兩,大家都是半桶水,就看臨場誰能晃悠得更好了,然而要是和蔡琰比……
那就沒得比了,誰能和圖書館比書多?
所以這些人最害怕的,就是忽然一下蔡琰空降到了學宮之處,然後大家一瞪眼,瞬間沒戲。在這樣的情況下,利用那些喜歡指點江山,更加晃蕩的學子來批判,堵住蔡琰空降的道路自然就成為了這些人利益一致的選擇。
啥?
自我能力提升之後趕超蔡琰?
想都不要想。
這是第一個死循環。
真正去專研學術,注重於提升自我能力的那些學者,不屑於去搞行政,當然這些人也不一定能做好行政工作,而心心念念想要爬得更高的那些家夥,又怎麼可能能靜下心來去專研學術?
旋即就會引發第二個死循環。
第二個死循環是這些當一心權財,不搞學術的人爬到了高位,這些人就會滿足於當下,轉而研究學術麼?亦或是這些人會尊敬那些隻懂得學術的『呆子』麼?所以很多白天授,晚上獸的家夥就出現了,而這種人越多,還能指望這學術界越來越健康發展?
司馬徽琢磨著,然後就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了……
他斜著眼看了看司馬懿,笑道,『好好,這明著說女官,實則在說老夫罷?』
貪戀權柄,不務正業。
學宮?
還是青龍寺?
這青龍寺之中,是不是也和學宮差不多?
司馬懿這是知曉了自己鬨脾氣了,故意回來的罷?
畢竟處理這個學宮的問題,其實也可以很簡單。
作為大漢圖書館的蔡琰,其實也是有不少的『迷妹』的,尤其是在士族仕女之中,隻要稍微歪歪嘴,將守山學宮這些鬨騰的事情透露給這些士族仕女,尤其是那個辛氏女,信不信辛氏女就會立刻拉著王英到學宮之處『平亂』,給自家偶像掃平開道去?
因為之前辛憲英和甄宓等人也做出了一些事情來,再加上其本身的經文素養也不低,簡直就是文武雙全,對付那些隻會站在道德高地指指畫畫的學子,還不是碾壓性的暴擊傷害?
同時,辛憲英也不是單槍匹馬的,要知道士子們喜歡組織起來開個文會什麼的,拉關係喝小酒,仕女們自然也有經常在一起賞花踏青什麼的小團夥,呸,小團隊,相互拉扯一起來,就立馬就能將這個議論女官的陣勢打得七零八落……
所以,就這點事情,司馬懿還用得著司馬徽的什麼指教?
見司馬徽也明白過來了,司馬懿低頭說道,『小侄不敢。』
『好好,』司馬徽點了點頭,哈哈直笑,『這學宮之中,不也是如此,口中稱不敢,實際上卻什麼都敢?沒錯沒錯,青龍寺之中亦是如此,老夫受氣回來,他們正好上位,不也是一樣麼?』
司馬懿微笑不語。
女官,水鏡先生。
看起來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實際上性質卻完全相同。
都是先上來惡心人,故意將事情攪渾,或是張冠李戴,或是指桑罵槐,亦或是含沙噴人等等,各種手段直奔下三路,屎尿屁一起上,使得多少有些清高脾性的忍不了那烏煙瘴氣的氛圍,自動離開,於是乎那些家夥就可以興高采烈的占據了更多的地盤,然後攝取更多的利益。
現在到了青龍寺第二次大會的關鍵時段,司馬徽因為這些事情,自己氣自己,豈不是剛好讓出了位置來?
想明白了之後,司馬徽也就將原先的心態放開了,也有乾勁了,大笑著讓侍從去準備吃食,也不再擺什麼出世高人的之態,準備挽起袖子來,和這些家夥鬥上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