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層層從天邊翻卷而起,飛快的堆積起來,大風也是漸漸的呼嘯而起,似乎要將幽州北部的地皮再次收刮一遍。在大風的推湧之下,烏雲幾乎就像是流動的水一樣,從天邊而至頭頂,直至將整個天空都密布成一個幽暗的世界。
若是唐僧看見了當下情形,說不得就會喊一聲下雨收衣服,可是在漁陽城外的民夫營地之內,卻沒有任何一個民夫有什麼心思去收他們晾曬的破爛,而是在慌亂的奔跑著,忙著將那些草料和物資蓋上防雨布,然後用麻繩係緊。
人可以淋雨,但是物資不行。
賤民麼,什麼時候都有,物資麼,自然是更加金貴一些。
在漁陽城外的營地之內,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叮叮當當的在加固營寨木欄,鏗鏗鏘鏘的在將排水溝挖得更深一些。
曹尚也和其他軍校士官一樣,在四下奔走著,大聲的嘶吼著,敦促民夫和手下的勞作,檢查有沒有什麼遺漏和疏忽的地方,喊得嗓子幾乎都嘶啞了。
眼下的天氣,不知道是下雪,還是會下雨,亦或是兩者一起來,但是不管是哪一種,都意味著嚴峻的考驗,缺乏遮蔽和保暖的民夫勞役,在這樣一場雨雪之後,必然就會有大量的人生病。
而一旦生病,其他什麼感染啊,傳播啊先不提,就單獨對於這些民夫勞役來說,幾乎就等同於是一場災難了。在饑餓和疾病的雙從打擊之下,絕大部分感染傷寒的民夫勞役,都會死去。
曹尚明白這一點,他四下奔走,從下午一直忙到了夜間,眼看著大部分的地方都遮蔽上了防雨油布,檢查了排水的溝渠之後,才帶著渾身的酸痛,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帳篷之內,曹尚坐在陰影之中,看著擺放在角落裡麵的那一套光鮮亮麗的鎧甲。
這是夏侯尚的備用鎧甲。
普通兵卒,連一套像樣子的鎧甲都難以配齊,很多人依舊是穿著大漢早期的兩當鎧,鎧甲上麵甚至還有許多來不及補好的鐵片缺口,可是夏侯尚卻有這麼一套,不對,至少是兩套精美的,華麗的,有著各種金銀裝飾的鎧甲。
如果在之前,曹尚會為了有這樣一套鎧甲而興奮,即便是短時間的擁有。
可是現在麼……
曹尚看著那一套華麗的鎧甲,卻沒有任何興趣去觸摸,甚至是穿戴了。他躺倒在一旁的床榻上,雖然身軀疲憊,卻沒有多少睡意。
夏侯尚才沒有那麼好心,要送曹尚一套鎧甲。夏侯尚隻不過是要曹尚在某些時刻,充當其的替身而已。
至於為什麼要替身,那還用得著多想麼,就是一個誘餌啊……
帳篷之外有些腳步聲傳來,然後夏侯尚的幾名護衛掀開了帳篷的門簾,走了進來,『巡營時辰到了……嗯?你怎麼沒穿鎧甲?』
曹尚從床榻上坐起,略微沉默了一會兒,『在下豈敢輕慢將軍盔甲?未既用時,自當敬供之。』
夏侯尚的護衛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一邊上前幫助曹尚穿戴盔甲,一邊說道,『知你忠心,將軍定然欣喜。』
當曹尚換了夏侯尚的盔甲,再次從帳篷之內走出來,然後在幾名夏侯尚的護衛隨行之下,開始在營地內外巡查的時候,曹尚忽然發現了一個現象……
他和夏侯尚的麵相並不相同,甚至可以說除了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之外,基本上是沒有太多的相似之處的,可是在他行走巡營的過程當中,沒有任何人有什麼質疑,遠遠的見到了這一身的盔甲,便是急急彎腰施禮,頭都不敢抬,更不用說那些普通的民夫和勞役了,基本上都是撅著屁股拜倒在地,就像是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是拜這套盔甲,還是拜人?
若是拜盔甲,那麼還要人去打仗麼?直接雙方擺出盔甲來,誰的好看,誰的強大,誰就算是贏了不好麼?
若不能以盔甲決勝負,為何又不去關注一些是誰在穿呢?
曹尚滿肚子的疑問,卻得不到任何的解答。
夜色漸漸的垂降了下來。
巡營完畢,曹尚就不能回到他自己的帳篷了,而是進了留給夏侯尚的中軍大帳之中,默默的坐著。
從巡營開始,他就是『夏侯尚』了,他必須要在這裡,讓所有人都看到。
即便是曹尚並不喜歡,也必須如此。
嗯,相信沒有一個誘餌會喜歡自己被掛在鉤子上的。
不論是民夫軍營,還是身後數裡處的漁陽外廓城牆,在夜色之中,都顯得黑黝黝的。
民夫大營當中,火把獵獵而響。
曹尚盯著腳下的陰影,眼眸之中似乎也有一些陰影在跳動。
在沒有任何權柄的時候,渴望著權柄,但是等真正握住了權柄,曹尚才發現這個權柄上肮臟,汙穢,充滿了粘液和血液,就像是剛剛從什麼屍體裡麵扒拉出來的骨頭,惡臭且一旦沾染上了,就縈繞不去。
身上穿著精美華麗的鎧甲,但是曹尚卻覺得在鎧甲上似乎是有蛆蟲在蠕動,似乎在啃咬著他的心。
這就是曹氏,夏侯氏的領導者麼?
這就是大漢麼?
這就是曹尚自己心心念念,要效忠,要為之奮鬥奉獻終身的大漢麼……
不知道為什麼,曹尚覺得很累。
或許,這樣的大漢,應該完了。
一個王朝的覆滅,總歸是有些心酸和悲壯的。
不管是春秋戰國時期,還是前秦,亦或是大漢當下。
之前曹尚還不是很明白,但是現在他清楚了。大漢之中握著權柄的儘數都是這樣的人,這個國家,怎麼可能還健康,怎麼可能不腐朽?
大人物,都應該高高在上。
不是麼?
若是大人物站得太低了,就不僅是容易讓人看見其手上帶著的金扳指,腰中彆著的玉璋環,還容易被人看出在肥肚皮之下的小心肝,在心肝肚腸之下包裹的那坨屎。
曹尚覺得自己就像是那一坨屎。
被拉出來,扔在這裡,散發著味道,等著惡狗來搶,還要覆蓋著一層光鮮亮麗的外殼,而他自己還要維護一坨屎的尊嚴,穿上夏侯尚的盔甲,表示夏侯尚是英勇的,是敢於親臨一線,奮勇殺敵的……
彼婢養之。
曹尚微微閉著眼,嘴角吐出了幾個含糊的字眼。
他完全不懂這麼做有什麼必要性,就像是他理解不了夏侯尚的思維模式一樣。可是他又毫無辦法,因為是夏侯尚掌管了權柄,是夏侯尚在發號施令,而不是曹尚他自己。
大營之內靜悄悄。
一坨屎,嗯,曹尚在中央。
曹尚將戰刀拄在地上,默默的坐著,等著,直至在黑夜之中,有一些雜亂的聲音開始響起。
『來了!』
……(〒︿〒)……
『七爺……我怎麼覺得,我們似乎來得也太順利了吧?』
祖七郎抬頭看了看遠處如同巨獸趴伏在地上一般的民夫營地,遲疑了一下,『胡人來犯,曹將軍北上了,這邊就剩下些民夫雜役,疏於防備,也很正常啊……』
『不是,我是說,七爺,我們上次搞了一次了,難不成這些人……就這麼不長記性?』
『嗯……』祖七郎沉吟著,過了片刻之後他搖搖頭說道,『這是家主的命令。』
『……』在祖七郎身邊的年輕人沉默了下來。
『二狗子,彆想那麼多,我們現在還是按照之前那樣,衝破營地,然後轟趕民夫勞役,能拿的拿走,拿不走的便是燒了……』祖七郎說道,『你去後麵轉一圈,將我的號令傳下去……』
俗話說大隱隱於朝,雖然說祖武等人未必知曉這句話,但是多年在地方鄉野之中有著豐富的鬥爭經驗的地頭蛇,便是可以很簡單的做出宛如變色龍一般最為貼合的偽裝,將這些人藏在了曹純等人的鼻子下麵。
蒙上麵布就是馬賊,放下刀子就是驛卒。
過了片刻,二狗子回來複命,說是大夥兒都準備好了。
祖七郎嗯了一聲,看了一眼二狗子,『對了,我一直都叫你二狗子,你大名是什麼?』
『我沒有大名。』二狗子說道,『我父親在我生下來不久就死了,沒來得及給我改大名……』
祖七郎點了點頭,然後拍了拍二狗子的肩膀,『那好……等打了這一仗,我就請家主給你一個真正的名字,大名!』
『好。』二狗子說道。
祖七郎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將腰帶再紮緊了一下,翻身上馬,『都準備了!我們進攻!』
其實祖七郎他們的人數並不算多,所以他們必須要在黑夜裡麵進攻,利用黑夜遮蔽他們的數目較少的缺點,然後給對方施展出更大的心理壓力。
在冷兵器時代,大多數的戰鬥,都不是那種一命換一命的死戰搏殺,而更多的是打到一方失去戰意,陣線崩潰就算是贏了,而那種雙方列陣,對衝而上決死而鬥,大體上都是大型會戰的主力相搏,也往往都是雙方準備最後一錘定音的絕殺手段了。
因為這種身在陣中,和千萬人擁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當中,無法輾轉騰挪,不得閃避退讓,隻能進行最為殘酷的一命換一命的短兵相接,若不是精選的勇士,或者進行過嚴酷的訓練之下,是絕對無法完成的任務。
這就是為什麼山東之人懼怕驃騎兵卒的原因,因為在山東之人眼中,驃騎的人馬就像是瘋子一樣,即便是小股部隊也能打出會戰的氣勢……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相比較而言,祖七郎對上了民夫勞役,自然就是占據了一定的優勢。
木屑橫飛當中,營寨柵欄被拉倒在地,祖七郎一馬當先,便是衝進了民夫營寨當中。
一切,似乎和之前的沒有什麼區彆……
突襲營寨,最重要的就是以快打慢,攪亂為主。至於殺多少人,那真的不是重要的。
祖七郎雖然不是什麼一流的戰將,但是他也知道最要緊的便是抓緊時間,將民夫營地之內徹底打亂,然後便是可以獲取勝利了。
祖七郎揮舞著戰刀,將一個帳篷砍倒,帳篷之內的民夫勞役在布幔之下滾城一團,然後掙紮不出來,發出了沉悶且惶恐的叫喊聲。
跟在祖七郎後麵的『馬賊』也是呼嘯而進,有的朝著帳篷之下還亂動的地方便是砍紮下去,有的則是挑起了火把四處亂扔,火頭漸漸的沾染四周。
營中驚呼喊叫之聲混雜成一團。
各個營帳之中的民夫勞役都在朝外湧,卻跟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
而在營地中心位置,曹尚站在夏侯尚的旗幟之下。
光鮮亮麗的鎧甲在火光映照之下,顯得越發的閃耀。
『列隊!迎擊!』
曹尚舉起戰刀,高呼著。
……(╬ ̄皿 ̄)=○……
在城外大營迎來了衝擊的時候,夏侯尚還在睡覺。
天大的事情,也不能不睡覺。
吃飯睡覺,就像是人有三急,不能避免的,不是麼?
常常說人有三急,但其實很多人不知道究竟是那三急。有人說應該是『內急』、『性急』、『心急』,但是也有人說,是『上廁所急』,因為憋不住,『結巴急』,因為講不出,『生孩子急』因為塞不回去。
但事實上麼……
大人物的急才是真正的急。
小人物麼,彆管是急著上廁所,還是急到結巴,亦或是急著生孩子,在和大人物的官帽子衝突的時候,就不急了,再急也不能急,再急也沒有用。
就像是夏侯尚需要休息的時候,就是要休息,急也沒有用。
對於夏侯尚來說,不管是在野外紮營,還是在漁陽城中,都不是什麼很舒坦的事情,衾寒帳冷沒有溫玉暖被不說,那些不懂事的王八蛋,還經常莫名其妙的擾攘不休,詢問軍務處理事項,讓人安歇不得。
要知道,夏侯尚當年在兗州,都是夜以繼日的歡宴歌舞,臨近天明才休息,哪裡吃過這種軍伍上的痛苦?
這些混賬家夥,難道就不懂的再苦不能苦上司,再累不能累將軍麼?
所以夏侯尚在被吵醒的時候,頓時就火冒三丈,罵罵咧咧。
曹純原本的意思,是讓夏侯尚做誘餌。
畢竟夏侯尚這塊肉,看起來就肥,肯定能吸引不少人。
可是夏侯尚嘴上答應了,回頭想一想,便是覺得不妥。
自己這麼尊貴的身軀,怎麼能去當什麼誘餌?
這要是有萬一,即便是獵物被逮住了,可自己這個誘餌被獵物給吃了,那麼即便是殺了獵物又有什麼用,難不成還能從獵物肚子裡麵掏出來複原麼?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麼……
打還是要打,陷阱還是要設的,但無論如何,自家小命是最重要的,所以夏侯尚就安排曹尚作為自己的替身,到了城外作為誘餌,自己則是依舊在城中安枕。
夜中城外有些動靜的時候,因為隔著也有一些距離,再加上有城牆和房屋阻隔,傳到屋內的聲音其實並不是很大,而夏侯尚也才剛剛睡下不久,正是睡得最香的時候,結果被吵醒了,真是火冒三丈,不僅是當場發了起床脾氣,而且還見誰都不順眼,甚至都想要殺幾個人泄瀉火氣!
過了半響,夏侯尚才算是從怒火當中恢複過來,想起了自己多少還是有些職責在身的,然後也升起了一些對於獵物中計的竊喜,這才吩咐一聲,讓仆從取了甲胄什麼的,侍奉著自己穿戴起來。
但是夏侯尚因為起床氣,就忘記了一些事情,而他周邊的這些奴仆隨從,即便是察覺有些不對,在麵對夏侯尚的火氣的時候,也自然是不敢去觸黴頭,去提醒他……
精致華麗的鎧甲穿戴起來。
明光鎧,亮晶晶,
精致兜鍪頭上戴。
左玉環,右香囊,
大腹便便金絲帶。
等穿戴整齊,夏侯尚滿意的拍了拍肚皮,覺得自己英武神勇的身姿果然俊秀不凡,便是朗聲傳令:『來啊,去城頭,觀戰!』
夏侯尚忘記自己應該換一身普通的鎧甲了。
他並沒有注意到,他所習慣的這些的穿戴裝束,展現出來的福貴氣質,像他這麼拉風的人,自然就像是那什麼一樣,一出現在了城牆之上,就輕易的被其他的人給發現了……
城中黑暗的角落裡麵,有人死死的盯著城牆上的那個閃亮的身影,『壞了!』
『夏侯尚沒出城!』
『城外是陷阱!』
旋即這幾乎就可以是瞬間判斷出來的事情。
『怎麼辦?發信號讓城外退去麼?』
『來不及了……就算是我們冒險發出信號,城外的人也未必能夠立刻注意到……』
『那怎麼辦?難不成我們就在這裡眼巴巴的看著他們陷入陷阱之中?』
黑暗之中,反射著光火的眼眸,似乎點燃了一些什麼。
『何不……反正做了這一票,也待不下去了……』
『什麼?』黑暗裡麵另外一個聲音響起,『你瘋了麼?』
『瘋了?你覺得,為什麼有陷阱?為什麼會在這裡設置一個陷阱?我敢打賭,見到了這裡火光,那之前遠去的曹軍一定在往這裡趕!到時候天明之後四野一圍,就算是我們想要跑,都是無路可逃!所以,不如趁搞一把,趁亂逃出去,否則……』
『……』另外一個聲音沉默了片刻,然後沉聲響起,『好!就這麼辦!能逃得多少算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