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
到處都是人,在官道兩側站著,城牆之上彩旗飛舞。
許多百姓聽聞說陰山大勝,押送戰俘到了長安,便是自發而來觀禮。
太陽升起到了樹梢的時候,在官道遠處就漸漸的揚起了煙塵,頓時就掀起了一陣熱潮,百姓簇擁著伸著腦袋往遠處望去,議論紛紛。
到了那一列的人馬到了近前的時候,便是響起了無數的喝彩聲,呼哨聲,興奮的神色,漲紅的臉龐,就像是迎來了盛大的節日。
先有前引的軍校到了城下,然後向負責接收的魏延行禮,朗聲而道,『啟稟將軍!在下奉李將軍之令,押解陰山來犯之虜至此!李將軍領兵擊丁零之敵,陣斬胡首三百餘,其中丁零大將一人,小將三人,另有頭目若乾,尚有部分丁零死於荒野,未能砍下首級……另繳獲丁零白耗大旗一麵,牛尾戰旗四麵,牛羊若乾……』
魏延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某代主公傳令!守邊護疆,乃軍人之天職!憤擊來敵,乃華夏之血勇!今有陰山一部,戰山北,得大勝,依軍律,記功賞!』
隨著魏延的聲音落下,周邊的兵卒和百姓便是一同歡呼起來,還有不少百姓大喊著『好漢』,『勇士』什麼的,不絕於耳。
旋即有兵卒上前,接替過了陰山兵卒的職責,押送著戰俘,並沒有進城,而是繞過了長安城下,然後前往秦嶺戰俘營地。到了那邊之後,這些戰俘將通過統一安排分配,進入到相應的生產環節之中,為驃騎事業添磚加瓦。
一個政權,必然是保護一定人群的利益。華夏的政權,自然就是保護華夏的利益,不能保護自家利益的,當然就不會得到民眾的擁護。唯有站在本民族的立場之上,才會有更為廣泛的支持。這從上古炎黃時期,就已經是一次又一次的被證實著,被踐行著。
普通的民眾未必能明白整個政治群體的具體運作,以及未來的發展方向,但是不妨礙他們會對於這些保護他們的兵卒,奉獻出自己的那份熱情!
跟著陰山戰俘一同而來的,還有一些退役的兵卒和部分傷殘的士兵。
這些退役和傷殘的兵卒,並非都是之前的那一場戰鬥產生出來的,但是他們也都收到了熱烈的歡迎,巨大且連綿不絕的歡呼聲,使得這些人的勞累幾乎一掃而光,有些人激動地臉色通紅,讓人不免有些擔心是不是下一刻就會漲破了傷口,重新流出血來。
李貳就是其中一名老兵。
雖然說他並不覺得他真的老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體力確實在漸漸下降了,已經跟不上那些年輕的小夥子了。他舍不得離開他的兵卒,但是軍中的小吏找他和其他年齡大的兵卒座談了兩三次,大多數的人都像是李貳一樣,同意退役了。
軍功兵餉確實誘人,但軍令一下,那就不管是年少還是年老,一旦體力不支而掉隊的,做不到位的等等,不僅是要被罰,說不得還會牽連到袍澤。
當然,也有個彆的人絕得自己體力還行,還可以多撐兩年的也有,或是覺得有希望再進一步,不舍得軍旅的也有,反正人各有誌,並不強求。但是要從都尉再往上,這個級彆就不是說努力一下,或者說等兩年就可以升的,那意味著一個非常大的跨度……
因此李貳考慮再三,決定還是趁著這一次的機會,以獲取了一定的戰功退役。雖然說他並沒有直接斬殺多少首級,但是看在退役的份上,軍中一般都會勻幾個首級之功給這些退役的老兵。
這是慣例了。
其他老兵退役的時候,也是如此。除非真的是行為惡劣,關係極差,否則一般來說退役的時候都會給添點光彩……
李貳和一群老兵拜見了魏延,隨後頗有些戀戀不舍的在軍務處繳納了代表了自己身份的軍牌,然後戴著代表退役的紅花,走出了講武堂,和幾個老夥計拱手告辭,相約了下一次的見麵的時間,就三三兩兩的分散而開。
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巡檢的職位,其標準一個自然是軍中軍功高低排列,另外一個則是文化課。沒有通過文化課的,但是軍功高的,回到地方之後,還可以有一年的時間複習再考一次,如果說沒有考過,那就沒戲了。
李貳的文化,還算是不錯,至少從他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家是在隴西。
李貳還沒有正式等到巡檢的受職,畢竟行文和手續交接,多少還要幾天。這幾天也就算是假期罷,他也沒有去城中遊玩,而是到了講武堂的校場之外的兵營暫住。
畢竟在這裡,吃住都是免費的。
雖說他也算是士族子弟,但能省一點是一點麼……
當然,他也不可能永遠就這麼住下去,等巡檢的手續下來,李貳就必須前往分配的地點去報到了。
兵營之內的這一塊區域,是專門規劃出來的一片區域,居住的都是類似於李貳這樣的退伍兵卒,有來自於陰山的,當然也就來自於其他地區的,比如川蜀的,來自於西域的等等。
一般來說,兵卒的退役還沒有一個硬性的時間限製,大體上每年到了秋冬之際的時候,新兵入伍,就會找一些老兵談話。
傷兵自然都是退役,這沒有什麼話說,而身軀無傷的,不做強求,但是大多數的老兵都會像是李貳一樣同意退役。類似於嚴顏黃忠之類老當益壯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在年齡大了之後,總是這裡或是哪裡不舒服,想要和年輕人比體力耐力,多少都是有些吃虧的。
若是這些老兵願意退伍,也不會全數往長安走,而是根據兵卒原本的戶籍安排,例如河東的回河東,隴西的回隴西,而且也不是立刻出發,而是積攢一些數量之後,遇到例如押送戰俘,轉運糧草,亦或是其他一些相對來說比較危險度較低的任務,則是由這些老兵負責,一方麵可以完成任務,另外一方麵也讓這些老兵自然而然的就抵達了目的地。
李貳站在營地門口,有些躊躇著,多少帶著一些初至陌生之地的拘謹。
營地之內有兩人迎了出來,看到了李貳胸前的紅絹花,頓時笑了起來,和李貳打招呼,『老兄,從哪裡退役的?剛到麼?來來,快進來!』
一人上前拉著李貳,另外一人則是在李貳肩膀上拍了拍,順手就接過了李貳並不多的行李,一同往營內而走。
李貳抓了抓腦袋,嘿嘿傻笑了兩聲,『對,今天剛到。』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那種陌生的拘謹似乎在一點點的消失了。
『我姓王,右扶風的,沒大名,小名咚咚,就是敲鼓的那個咚咚……』左邊拿著行李那人,王咚咚說道,『我來得早一些,現在暫時算是營地管事罷……他叫石頭,西域石頭,從西域剛回來不久,我們營地裡麵有三個叫石頭的……』
王咚咚說著,介紹著。
『我,我叫李貳……』李貳回應著,目光落在了右邊那名叫做石頭的腿上,然後趕快轉開了目光。王咚咚大概是和李貳他自己一樣,屬於年齡大了之後退役的,而石頭看起來年齡較輕,但是腿瘸了,大概是腿筋受到了傷,不太能屈伸,走路略微有些一拐一拐的。
『這裡還有空位,要不你就在這裡?』王咚咚走到了一個木屋之處,回頭問李貳。
李貳連忙應聲說沒有問題。
從木屋裡麵出來了兩人,見到李貳,便也是笑了,『又來新兄弟了?對了,頭兒,你不是說要去拿鞠球麼?』
『這不剛出去,就碰到了李兄弟麼?』王咚咚一邊從懷裡掏出了筆袋,在木屋前麵的木板上寫下李貳的名字,一邊回答道,『你們先幫忙安排著,看看李兄弟需要什麼……好了,我這就去申領鞠球……』
蹴鞠,據說在炎黃時期就有了,比起後世國外不知道早了多久,而且從一開始就是非常受到歡迎。早在戰國時期,華夏在民間就流行娛樂性的蹴鞠遊戲,而從漢代開始又成為兵家練兵之法,在宋代則是出現了專門的蹴鞠組織與蹴鞠藝人,即便是大辮子朝也有創新,出現了冰上蹙鞠,唯獨隻有到了後世,成為了一項比爛的遊戲。所以可以說,蹴鞠是華夏自古流傳久遠,並且影響較大的一朵體育項目奇葩。
對了,這奇葩,就是指的男足。
在漢代當下,蹴鞠還是非常受歡迎的活動。甚至還有人即便是身患重病,也要堅持蹴鞠,然後不治身亡的,算是『真』拿命去踢的……
王咚咚和石頭走了,去領球了。
屋內的兩個人一邊幫李貳放行李,一邊問道:『兄弟你蹴鞠怎麼樣?要不要一起踢一場?』
『好啊!』蹴鞠也是李貳所喜歡的,自然是連聲答應。畢竟陰山之處,到處都是草地荒地,兵卒也常常用這種方式來娛樂和訓練,甚至有時候還要穿著盔甲和負重,什麼花樣都能玩得出來。
在兩漢時期,蹴鞠大體上分為三類。
一類是表演性質的,大體上就像是雜技,在小鼓小鑼的配合之下在街頭巷尾表演,不僅是百姓娛樂,還會出現在國家大慶典上麵,有單人雙人多人,也有單球多球,花樣繁多。正所謂『康莊馳逐,窮巷踏鞠』,『上以弓馬為務,家以蹴鞠為學』。
另外一類則是競賽類的,一般來說就在專門的鞠場之內。鞠場已經是非常類似於後世的體育場了,設有專門用來觀賞坐席的大殿,四麵有圍牆,故而也稱之為『鞠城』。還有專門的規則,『圓鞠方牆,仿象陰陽。法月衝對,二六相當。建長立平,其例有常:不以親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鞠政猶然,況乎執機!』
最後一類,就是軍中蹴鞠了。蹴鞠除象征『兵勢』,講究相互配合,自然有訓練兵卒的作用,同時也用於豐富軍中生活,使兵卒戰士可以保持良好的體力和情緒,所謂『今軍無事,就使蹴鞠』,沒事就踢一局,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畢竟軍隊中不可避免的存在嚴酷的等級製度,長年累月的訓練也是十分枯燥,加上軍律之下,難免的體罰和嗬斥,戰場之上,搏殺的血腥和傷患,肯定會讓士兵精神壓力很大,類似於於蹴鞠的這些運動,正好能讓兵卒在平時裡麵將負麵積累都發泄出來。
不多時,鞠球拿回來了,營地裡麵頓時熱鬨起來。
一群人大呼小叫的,相互碰撞著,爭搶著,追逐著,歡笑著……
不知不覺當中,這些原本來自於各個地方的陌生人,便是熟悉了起來。相處的時候也不再有拘謹,不再有冷漠,不再有隔閡,輸了便是一同大叫惋惜,贏了便是一起高呼歡慶。
石頭也上場踢了一會兒,但是他的傷腿撐不了太久,跑也跑不快,最終隻能是拖著腿,坐到了場邊。
軍營之中,並非所有人都像是王咚咚和李貳一樣的幸運,也有像是石頭一樣的因傷退役的,有兩個是和石頭一樣腿部受傷的,還有三個是傷了手的。好一些,像是石頭一樣,隻是技能受損,差一點的,則是截肢,都無法繼續服役,隻能是退役。
這些人,和石頭一樣,雖然說在退役之前,都有軍校反複說了驃騎大將軍會負責他們的生活,能得到應有的安置,但是他們依舊多少會有些擔心未來的日子。畢竟他們肢體受損,也就等同於是勞動力受損,很多重活可能就沒有辦法去做了,對於普通家庭來說,肯定是會有一定影響的。
所幸的是,石頭等人的擔憂並沒有持續多久,在他們踢了一場蹴鞠之後,講武堂之內負責兵卒轉職安置的官吏就來了,不僅是補充登記了李貳這樣的新來的人員的信息,而且還召集了石頭等傷兵座談,一一詢問了石頭他們當下的情況,還複核了一下他們的文化等級,然後告訴他們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石頭他們會在一個月之內得到安排的崗位,文化等級高的,可能會進入小吏層麵,作為地方的倉廩庫管,或是軍屯的後勤人員,以及擔任各地新兵營地的講習教官等等,文化比較低的,可以優先選擇商隊護衛,坊丁等職務……
反正肯定都有安排。
壞消息是,這些安排,不一定都能在長安三輔,有可能,嗯,很有可能會是在隴西。
畢竟隴西當下,正在進行大開發,很是缺乏人手。
當然,這也是自願為主,如果不願意接受被安排的職務,也可以直接結算成為一定量的銀錢,然後自謀出路,後續也就和軍務無關了。
如果隻有一條路,當然就沒有什麼好考慮的,就像是退役或是不退役,多少簡單些,結果當下選擇一多,就難免有些人會患得患失起來,或是商量著職位的高地差彆,或是議論直接拿錢到底劃不劃算,反正每個人心中都有些計較起來。
軍務官也沒有現場就讓石頭等人拿主意的意思,而是讓石頭他們都考慮一下,等過幾天他再來登記,反正這還需要一段時間,不著急。
傷兵的退役銀錢,會全須全尾的人是高一些,但是如果坐吃山空,恐怕也未必能夠支撐多久,因此大多數人都願意選擇一個基礎的職位,隻不過這個基礎的職位不在關中,而是要到隴西去……
雖然軍務官沒有說死,但是也就差不多這個意思了。
在這個中間時間段之內,當然也是有上下活動的空間,千古華夏,都是如此。隻不過類似於石頭這樣的人,當然是沒有多少活動的餘地的,分到什麼,也就是什麼了。
一些軍中職務較高的,亦或是有些活動能力的,基本上也都知道自己的去向了,而石頭這樣的,則是要麵對未知的到來。
未知,總是能帶來一些恐懼。
這種恐懼和戰陣之上的恐懼,還不太一樣。戰陣當中的恐懼,可以通過訓練和殺敵漸漸的消除,而這種對於未來的恐懼,則是每一天都有,無法徹底清除,直至閉上眼的那一天。
或者換一個詞,叫做『安全感』。
一些可能略微有些遲鈍的人,不太清楚所謂安全感是什麼意思,以為待在一個不會被車撞到的地方,有一個居住的場所,能有飯吃就叫做安全感了,但是實際上這個安全感並不完全是物質上麵的需求,而還有精神方麵的要求……
石頭一個晚上翻來覆去,心事重重,他難以取舍,猶豫不決。
同屋的其他人,踢球玩得很儘興,累了,並且他們也不像是石頭一樣,肢體殘缺,所以不管是有安排還是沒有職位,都對於未來充滿了希望和信心,自然就是呼呼大睡,還有的打得鼾聲似乎都要將木屋震塌。
若是一個人還好,反正到哪裡都沒差,一個人吃飽了,全家餓不著。
可是,石頭心中有牽掛,所以他就沒有辦法灑脫。
好不容易天亮了,石頭眼睜睜的看著晨曦浮現,然後爬了起來,洗漱過後,便是坐在木屋的木地板上,沉默了許久。
最終,石頭站了起來,和王咚咚告假了一聲,又去找講武堂的軍務官領了一張進出的路引。他準備回家,回到陵邑裡麵那個有些破舊的家裡去商量一下……
原先他近鄉情怯,加上腳有了殘缺,多少心中有些自卑,不願意就這樣見到他所牽掛的人,想著等自己的職位分配下來之後,他也好帶著職位回家,多少有些說頭。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提前麵對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