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山民的名頭不大。
但是龐山民的父親名頭大。
再加上有驃騎,有龐統的支持,所以龐山民的言論,就不得不讓人重視。
龐山民的論辯,就像是他這個人一樣,溫文爾雅,簡單質樸,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堅定和從容。
龐山民環視一周,然後緩緩說道:『正經,乃求真求正,非真不可言傳後人,非正不可教用子孫。正解,乃求實求變,非實不可剖析利害,非變不可應世而生!解於天下,乃秉承求真求正之經,以論證求實求變之解,探尋辦法,明晰利害,便如諸子,百家之論,各有長短,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承前啟後,繼往開來!』
諸子百家?
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承前啟後,繼往開來?
轟然一聲,場麵頓時有些混亂起來,每個人都忍不住議論,也忍不住看向了鄭玄,然後又看向台上的龐山民,然後眼珠子在這兩個人之間來回轉動……
龐山民微笑著,目光淡然,他看著前方,就像是看著台下的這些人,也像是看著遠方,或是看向了未來。
鄭玄手抖了一下,然後捏斷了一根胡須。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鄭玄不僅是當局者,他還是利益相關人,所以他不能像是龐山民那麼淡然。
龐山民所說的,鄭玄也懂,司馬徽也知道,但是他們不說。
不敢說。
或是覺得說了有麻煩。
說了,會不會被人誤會啊,會不會被小人舉報啊,會不會變成了暗諷驃騎的證據啊,會不會成為了被404的下場啊,心中顧慮多了,自然就不敢說了。
所以還是正正經經的講述,四平八穩的講解就好了。
鄭玄看著淡然的龐山民,目光很是複雜。
龐山民的淡然,是來自於驃騎大將軍,也來自於他並不想要開山門授課。所以他淡然,既不害怕驚世駭俗,也不會畏懼議論。
嗡嗡的聲音持續了好一陣,才慢慢的沉寂下來。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隻是個開頭,後麵還有四千五百字……呸,還有後續的論證。
龐山民微微笑著,看向了在人群當中的管寧盧毓等三人,『前些時日得聞幼安論孝經,某也多有所得,今日不妨就以孝經為例,闡述利害,試論其精華糟粕,解析其過往未來。』
管寧起身,朝著龐山民長揖一禮。
這一些時日,管寧幾乎是就孝經的先鋒軍,他知道貪多嚼不爛,所以就盯著孝經使勁,一方麵也確實得到了不少人的肯定,但是另外一方麵也同樣被不少人所唾罵。畢竟孝經裡麵的厚葬風俗,確實是門大生意。
斷人財路就如同殺人父母,因此管寧這些時日也沒少挨罵,甚至會被人追著扔爛果子臭菜葉什麼的……
啥?臭雞蛋?電視電影看多了罷?在漢代雞蛋什麼的都是好東西,哪舍得誰便亂扔?若不是驃騎有令,不得投擲石塊兵刃,違者以襲刺而論,說不得就扔石頭了,畢竟雞蛋貴啊,爛果子臭菜葉便宜啊。
當下管寧見到了龐山民公開點名,並且要將孝經,自然也是知曉龐山民是在肯定和支持他,自然是對著龐山民拜謝。
『利,不可以利個人,當論利天下。害亦如是。利害之彆,以天下論,則利增人口,得溫飽為上,害民生活,困貧瘠為下。』龐山民點了點頭,正色而道,『孝經之論久矣,漢困於厚葬之弊亦久矣。厚葬久喪,是利是弊,今日且試論之。某以為,厚葬之俗,弊大於利,時日越久,弊之越重,利之越薄。』
龐山民緩緩的說道,『若依厚葬久喪俗語約,則君上崩,喪三年,父母亡,又三年,妻與長子若夭,又是三年,而後叔伯,兄弟亡故,各再一年,另有姑父母,舅父母諸長輩若亡故,亦有服喪年月不等。此等久喪之期,若稍有欠缺,便是責備頓生,言其不孝,辱罵是小,責打驅逐,壞其牆稼者亦有也。此等久喪之習,可利天下乎?』
『且慢!』有人站了起來,『孝乃仁義之本也,若人之不孝,乃不得仁義是也,如此之人,可利天下乎?』
龐山民轉眼看過去,笑道:『汝自詡仁義否?』
『啊?這個,這個……在下不才,亦求仁義於心也!』那人遲疑了一下,但是依舊語氣確鑿的說道。
『善。』龐山民點了點頭說道,『故汝一人之仁義,便可利天下乎?』
『這個……』那人不能答。
『某論厚葬久喪之利害,可利害於天下,若由汝而阻,而絕天下明利害之道,可謂汝之仁義否?』龐山民繼續追問道。
噗嗤一刀,紮得又狠又凶。
『這個……』那人頭上頓時微微冒汗,咳嗽了一聲,『在下冒昧,失禮了,失禮了……』說完,團團一揖,然後重新坐了下去。
其實此人是偷換了概念,而龐山民對應,也同樣偷換了概念,畢竟龐山民之前都說了,是以『利害』為基礎來論,而那人直接跳出了框架去講仁義,就像是講道理的時候講感情,講感情的時候講道理,若是龐山民跟著去講仁義也不一定要久喪的行為來體現,那就掉進了陷阱當中,就像是管寧一樣,掙紮著難以爬出來。
管寧之前也議論過厚葬和久喪,但是被繞進去了,然後在孔子和孟子之間輾轉騰挪,魔法和魔法大戰,仁義對抗道德,結果喧囂騰起,卻難有定論。
而當下,龐山民就抓住一個標注,『利害天下』,不管是講仁德,還是說仁義,還是說什麼其他,一律都不接招,就問一句,你來搞事,你父母知道麼?
而且龐山民方才立論的時候,就已經說了,利害天下的標準,是以這個天下的財富是否增加,人口是否增長為標準的,至於仁義不仁義,那是另外的話題,本身將仁義強加到經濟和發展上,就已經是跑題了。
正兒八經的要駁斥龐山民,就需要駁斥龐山民所舉出來的例子,比如表示說某些人在久喪的時候並沒有耽誤什麼,即便是在墓邊上修建茅屋居住,服喪期間不僅可以擴大生意,而且還能娶妾填房,添子添孫……
可這樣的駁斥事例,不能講啊!
所以鄭玄等人都是沉默不言,隻有那小醜一樣的跳出來攪合了一下。
人心總是貪婪的,能控製貪婪的,才能獲得自我的成就。
龐山民沒有對那個人窮追猛打,隻是稍微點了點頭,接下去說道:『若天下人之久喪,則如之何?』
『麵如枯槁,行如朽木,耳聾目瞑者多矣,不能讀,不可作,不得農桑,扶之方能起,仗之方得行,如此之輩……』
『等等!』台下又有一人站將起來,『此乃墨家節喪之論也!』
『然。』龐山民點頭說道,『老子,孔子,孟子,墨子等等諸位先賢,乃欲為天下所先,慮天下所慮,憂天下所憂,得之則為天下蒼生而喜,失之則為天下百姓而悲,諸子百家,乃天下之百家,非一人之諸子也。何以一人之喜好,枉顧天下之利害乎?去蕪存菁,求真求正,方可言秉聖賢之道。更何況,孔子亦言,三人則有我師,何獨摒墨子乎?』
噗嗤又是一刀。
『啊……在下莽撞了……』那人不能對,隻能坐下。
龐山民依舊溫和的點了點頭,『墨子節喪,亦倡薄葬。此乃春秋之所言,何今日亦不得改?乃孝經太過是也。過之,則不及。如人烹食,未之,則茹毛生啖,過之,則焦黑難食,未則不可,過亦不可。』
『正解孝經,當取中,欲求仁義,當求庸。久喪之輩,害人害己害於天下,厚葬之俗,亂安亂治亂於社稷,斷不可姑息之,亦不得假借仁德之名,行私欲之事。』
『天子未有言欲久喪,朝堂亦詔令不得厚葬,何百姓多以久喪厚葬為美?』龐山民緩緩的說道,『此乃吾等之責也!既自詡為士,當承上而啟下,當既往而開來,而不是層層加碼,胡言亂語,稟私欲而亂秩序,逐名利而忘良善!此乃大害也!』
第三把刀子咣當一聲扔在了台上。
眾人議論紛紛起來。
龐山民說的很直白,甚至是直接,沒有過多的修飾,也沒有什麼絢麗的辭藻,就這麼講出來,天子不提倡久喪,朝堂也下令不提倡厚葬,可是為什麼還有這樣的習俗屢禁不止,就是士族子弟在乾壞事,在過度解讀孝經,在層層加碼喪葬。
當然,這其中還有察舉製的因素麼……
和管寧所論不同,龐山民的孝經之論,利害關係的闡述沒有語言上絲毫的委婉,也沒有什麼太多的顧慮,但是也正是如此,顯得龐山民的論證理直氣壯,堅定不移。
『諸子百家,乃論於天下之先,行於天下之前,上無可依,下不知所托,固之有所不足,乃時勢之所限,有所是非,乃滄海之更替也。正經,正解,雖說求其經文,論其注解,然實則需體聖賢之心,明其求索之意,觀上古先賢獨行於大道,窺飽學先知披荊而斬棘,斑斑青竹之上,是字字血淚,是殷殷期望,是華夏千古,是文傳萬世!』
『正經,正解,乃求其「正」啊!』
『這「正」,就是可否利國利家,利萬民,利天下!』
『與諸君共勉之!』
這方正之聲,持重之意,便是龐山民對於『正經』和『正解』的理解,也是他和鄭玄等人最大的不同。因為龐山民無所求,所以自然就是等同於無欲則剛。
鄭玄就沒有辦法做到這樣的地步,倒不是說鄭玄的認識,或者說學識比龐山民低,而是鄭玄要考慮更多的東西,比如學說能不能被更多人的喜歡,能不能得到很多人的認可,會不會招來什麼非議,是不是被什麼人誤解等等,一大串的事項,使得鄭玄必然就有些束手束腳,患得患失,難以做到像是龐山民這麼的淡然,這麼的直白。
聽聞龐山民所言,鄭玄不由得長長歎息了一聲,起身向龐山民拱手為禮,『小友所言,如金玉之聲,振聾發聵,受教了……』
龐山民也是起身還禮。
見得二人如此,周邊眾人便是越發的議論起來,哄哄嗡嗡的響成一片。
每個人似乎都感覺自己有一些什麼想要表達的東西,亦或是想要分享的感觸,雖然每個人聲音都不算是太大,可是這麼多人在一起,便是彙集成為了相當大的聲音,以至於一旁的禮官扯著脖子喊了好幾次,都沒有什麼效果,最後隻能是拿了金鑼來敲,鐺鐺鐺的一陣之後,眾人才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台上。
禮官偷偷擦了擦汗,瞄了一眼黑著臉的龐統,然後對著龐山民點頭哈腰,退到了一旁。
其實龐山民講到方才那些言論,基本上就已經可以算是論證結束了,但是龐山民從驃騎將軍那邊得到任務還沒有結束,他還必須將這個論證的結果推向一個新的高度,一個新的方向上去!
龐山民轉頭看了一眼龐統,龐統會意,便是點了點頭,對著諸葛瑾說了一句什麼。
諸葛瑾拱手,然後帶著兩名護衛,拿了木架,走到了台上,將一幅較大的掛軸掛在了木架上,嘩啦一聲,掛軸垂下,展示出裡麵的圖形來。
『萬裡山海圖?』有眼尖的,不由的叫了起來,『萬裡山海?山海經?』
原本坐在後麵的人都不由得站了起來,伸著脖子往前,然後禮官和護衛又是跳將出來,大吼的大吼,敲鑼的敲鑼,這才讓秩序重新恢複,使得這些家夥不得不重新坐了回去。
龐統咳嗽了一聲,先是向龐山民致意,然後站到了『萬裡山海圖』旁邊。
對於這樣的一張地圖,其實龐統,還有一些驃騎的政治集團內的高層人物基本上都看過了,之前也是有在一般的民眾之前,略微展示過,但像是今日這般,以更加廣泛,更加嚴禁,更加正式的模式來展示的,還是第一次。
『先說南麵。』
龐統清了清嗓子,也不多廢話,指了指地圖南邊說道,『劉玄德已經抵達交趾,據其上報,交趾之南,尤有路途可南下,日南之南,多有部落,少數百,多數千,不通言語,膚色黑,形小……』
『北麵,北域都護府,子龍上報,漠北之北,有諸部落,謂柔然,謂堅昆,均萬人眾,亦有色目之人,膚色白,不懼嚴寒……』
『東麵麼,暫且不言。這西麵麼,據轉譯軒收集番文,以及西域往來胡商轉述,西域大小諸國,萬騎者有之,千騎者亦有之,遍布西域各地,與定遠所屬相差不遠……』
『注意!西域之西,又有泰西!安息,大秦皆於此也!有兵百萬眾!百年以來,滅國二十七!』
『此等西域之事,轉譯軒已呈參律院,不日可發邸報,可見其詳。』
龐統說完,便是向龐山民示意了一下,然後異常嚴肅的轉身又下去了,丟下台下眾人又是一片嘩然。
『肅靜!』
『鐺鐺鐺……』
禮官無奈的又是出來維持秩序,就覺得今天這活不好乾,比往常要累數倍。
可是眾人依舊不管,嘰嘰喳喳又是講了許久,還有人企圖湊到台前觀看那副大地圖,都不管在場內的護衛攔阻拉扯,好半響才算是比較安定下來。
龐山民站到了地圖之前,指點著地圖上說道:『這北麵,原本是匈奴……如今麼,雖說驃騎立北域都護,然未可知是否還有匈奴舊類……其實,更為可怕之事,乃西域泰西之所……』
『舊有匈奴寇於邊,雖說凶殘,破壞邊境,然其如浮萍,無有根源,居無定所,縱然凶猛一時,亦不可長久……然泰西不然。』龐山民伸手,從諸葛瑾手中接過了一張羊皮卷,展開,『此乃泰西名士,可多之言……其言類公孫子秉,宋文名家之道也……諸位,可知此等之輩,對於華夏而言,輕於匈奴乎?亦或重之?』
『吾等華夏之,乃得上古炎黃之所遺,神農倉頡等之所恩,又有孔子等諸子百家傳經……幸之,匈奴未有先賢大能……然泰西……』
龐山民抖了抖手中的羊皮卷,『亦有其「諸子」!其擁兵百萬,滅國二十七!若其見華夏孱弱,可否親而善之,朋而友之?』
『華夏不弱!』
『對大漢何曾弱過?!』
『對,對對!』
『……』
台下眾人忍不住大聲叫道。
龐山民點了點頭說道:『然也,今漢家不弱。然狂妄不知利害,以私欲而鼓吹,便如久喪之事,三年又三年,士不得治,農不得耕,工不得作,商不得行,且問大漢如何不弱?厚葬之風若是不息,兵甲錢糧器皿金錢,儘數埋於地下,上至王侯將相,下至地方郡縣,今日埋之,明日殉之,日日月月有人亡,年年歲歲喪葬厚,日所積月所累,喪葬一人全家貧,喪葬父母流四方!且問大漢如何不弱?!』
『即便是如此,依舊有人言必稱孝道,稱仁義!罔顧民之害,國之貧瘠,稍有怨言,便是稱忠孝乃孔仲尼所言,乃經書所解!且問這算不算得正經,算不算是正解?』
『所謂正經正解,乃為國為民,為此華夏之天下!若以一己之私,曲解經文,乃害國害民也,罪天下也!孝經如此,其餘各經亦如此!諸子百家,無不如此!』
『求正,正經正解,分彆良莠,立天下之規矩,承諸子之傳承,不以學派而好惡,而當以利害天下而取舍!』
『此等乃你我士子之責也!』
『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