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來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鄭重的祭拜了吳老夫人,然後接過了孫權給與的大印,和孫權簡短的確認了一下,再和周瑜簡短的商議片刻,劃分了相應的職責,便是離開了吳老夫人的靈堂,乘坐車輛立刻馬不停蹄的趕往了顧氏塢堡。
顧雍得到了消息,早早的便是出門相迎。
江東一係,雖說是多有聯姻,其實相互之間關係並不是多麼的密切,畢竟很多時候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困難,能不落井下石已經算是非常不錯,有一定的交情了。
顧雍被孫權不管不顧的扯下水,其實除了顧氏家族自家的人在感歎什麼倒了八輩子黴,然後奮力進行自救之外,其他的人大多數是旁觀的。
就像是每個人都說心地善良的老實人好,但是見到了老實人被欺負的時候,也大多閉著嘴不敢多放屁。
即便是放屁了也會被封禁。
包括張昭。
隻有孫權準備玩大一些,將所有人都羅織入獄,才會真的引來眾人的反抗,要不然大多數人就會看著顧雍和孫權兩個人之間鬥法,或是看戲,或是從中獲取自己的利益。
這麼做,其實也不算是第一次了。
孫策搞江東士族的時候,是殺了許氏一家之後還不夠,還要動其他的家族,才招來了強烈的反抗。若是當年孫策表示隻搞許氏,說不得大家就一起笑嗬嗬坐下來開席了。
畢竟當年許氏也是外地人。
就現在來說,孫權和顧雍,還不算是完全扯破臉皮,尚有溝通妥協的餘地,但是作為作死的孫朗等人,基本上就是一定活不成的,所以孫朗自殺了,反倒是一個和解的契機。
吳郡之下一場鬨劇,誰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隻要不說破,大家依舊可以裝作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這三不,就跟『有關單位』、『相關部門』、『上級命令』一樣的強悍並且神秘,雖然永遠拿不出具體文件,也搞不清楚究竟界限在何處,但是已經可以很直接的讓人明白其中的事情,不簡單……
這個不簡單,並不是事情不簡單,而是其中的人心不簡單。
事情原本很簡單,但是摻雜了人心之後,就複雜了。
人心隔肚皮,是忠,是奸,還是假扮成為奸臣的忠臣,亦或是裝成忠臣的奸臣?不作為,亂作為,假作為,慢作為,隨便哪一個都能將其他人搞瘋!
拋開這些雜七雜八的問題,張昭還是很佩服吳老夫人的。
吳老夫人一生,是為了孫氏,即便是她對某些人不公,但她也是在儘力的維護孫氏的基業。孫策之後選擇了孫權,不是為了說她當時覺得孫權能有多好,而是當時選孫權,可以最大的保存孫氏的基業!
遺腹子?
開什麼玩笑,即便是真的遺腹子,從春秋到戰國,從前秦到大漢,多少次叔叔不能忍的大亂,那些經驗教訓還不夠麼?
所以這一次,張昭即便是不看在孫權的麵子上,也要看在吳老夫人的麵子上。
到了塢堡之後,張昭和顧雍簡短寒暄,毫無營養的話說了幾句之後,便是進入了正題。
張昭看起來,有些老眼昏花的樣子,似乎是什麼事情都慢一拍,但是如果真的將張昭認為是個昏庸老人,那麼必然就會吃大虧。
『煩勞元歎相迎,真是客氣了……老夫前來之時,都督再三勸阻,不願老夫來此……』
張昭似乎絮絮叨叨的說著,但是說出來的內容卻讓顧雍嚇一跳。
文明人最怕什麼?
嗯,或許是自詡為文明的家夥最害怕什麼?
當然是害怕被吊路燈啊……咳咳,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為什麼文明人要讓土著穿鞋子,因為穿了鞋子就不是光腳了麼!
顧雍原先的計劃,現在出現了紕漏。
人算不如天算,所以顧雍才會得知張昭前來,特意出門相迎,一方麵是因為張昭的名望,另外一方麵則是鍋漏了,總是要補一補。
漏的第一個眼,是周瑜來了。
第二個眼,就是孫朗死得太快了。
第三個眼,也是最大的哪一個,當然就是吳老夫人也死了。
還有鍋在,就不舍得打翻了鍋釜。
漏一個眼還能補,漏了太多……
那麼就有可能直接扔了,不去補了。
正常來說,圍城攻伐麼,打出來來回回的拉鋸感不是很正常?
然後顧雍就可以像是後世大嚶帝國一樣,隔著塢堡遙控,將吳郡周邊攪和得一塌糊塗……
要知道吳郡周邊不僅是經濟區,也是重要的糧食產區!
當下都是冬天了,一拖二拖的,可就冬進了春,到時候周邊經濟受到重大影響不說,糧食產量還要不要?
到時候不管是孫朗贏了還是孫權贏了,回過頭來是不是還要依靠江東人士,要不然他們吃什麼?糧食吃光了,有再多兵卒就是負擔,瞬間就亂!
為此,顧雍還特意注意了一下周瑜,聽聞周瑜大部隊依舊在原地駐紮,並沒有異動,這才動了手。可是顧雍沒想到,周瑜竟然不帶大部隊,隻是帶了些輕騎直接奔到了吳郡!
那麼周瑜勸阻張昭,不建議張昭前來的原因是什麼呢?
這是要翻臉了?
顧雍的臉色有些發白,旋即強作鎮定的喝茶。
如果僅僅是孫朗一個人死了,那麼顧雍還不會這麼的擔心,而現在吳老夫人也死了,若是孫權真發了瘋,要拉顧氏上下一起陪葬,那麼還真不好說……
顧雍放下了茶杯,『某禁足以來,從未出此堡,上上下下均可為證……』
張昭聽了,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然後什麼都沒有說。
這事情,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之所以當做不知道,是因為知道這問題比較複雜,確實不好做而已,如果因為如此就裝蓮花,裝清純,裝無辜,裝委屈,那就不僅是侮辱智商,還涉嫌侮辱人格了。
顧雍顯然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很快的就繼續說道:『如今吳老夫人仙逝,某聞之,亦是感同身受,哀痛非常,願捐麻布百匹,糧草兩千石,以資為吊唁所用……』
漢代,有厚葬的風俗。吳老夫人,自然是需要額外厚葬。
當然顧雍的意思,並不僅僅是為了表示捐贈。
第一,孫朗該死,所以不說了,孫權麼,其實也該死,也不提了,就是吳老夫人不該死,所以『悲傷莫名』,捐贈物資。
同時,吳老夫人之死,不能算在顧氏上下頭上,這事情不應該是孫權去『感同身受』一下麼?不是孫家二愣子這麼一攤子事,吳老夫人能死麼?
其三,『吊唁』麼,靈堂之上總是不動刀兵了罷,大家坐下來談,有話好好說就是……
張昭抬起眼皮夾了夾顧雍,胡須動了動。
這才有點意思。
整體上來說,顧雍的計劃其實也沒有什麼問題。
這一點,張昭也承認。
顧雍的整體布局麼,其實沒什麼差,甚至張昭相信顧雍其實還有後手,可以在某些關鍵時刻放出來,比如在孫權和孫朗兩個人打得精疲力儘的時候……
但是真要到那個時候,也就基本上等同於翻臉了。
人心畢竟是不同的。
立場自然是不一樣。
張昭和孫氏一樣,是屬於江東的外地人,因此有一些東西是相通的。
而顧雍則是土生土長的江東人,江東人本土之間又有一些想法是相同的。
這就是孫策臨終之前為什麼告訴孫權,遇到事情要聽張昭和周瑜的意見的原因,因為周瑜和張昭多少是和江東本土這些人不一樣的。
很可惜的是孫權那邊都不想聽,他隻想著讓兩邊的人都聽他的。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張昭等外鄉人和顧雍這樣的江東本土人,都有一樣的地方,那就是看重的都是利益,而不是忠誠。
利益是永久的,而忠誠麼……
顧雍對於孫權的忠誠度就那樣,而張昭也是一樣如此,他們兩個方麵都看重的是利益,而不是對於孫氏的忠誠。
人的忠誠,不是像遊戲當中一樣,有一個固定的數值。
在三國演義之中代表了忠義的關羽,不也是屢次懷疑劉備,亦或是軍師諸葛亮的決議,以及對於五虎上將的安排表示不滿?
還有趙雲,也一樣有公開質疑並且反對劉備的時候。
但是,有些人的不滿,隻是停留在想法,最多在嘴上,而有一些人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手底下卻去做了。
哪一種才算忠誠?
或者兩者都不算?
亦或是吹毛求疵的表示,連想都不能想一下,否則就是『腹誹之罪』?
張昭和顧雍兩個人對於孫氏的忠誠度,相對來說差不多。
關鍵還是利益。
說到利益,那就有的談。
現在,張昭對於顧雍願意談利益,表示認可,但是同時也對於顧雍表示的利益的數目,表示鄙視。
就這?
對於張昭來說,這麼大的臉都來這裡了,然後顧雍就出了這麼一絲血?
於是張昭起身,打了個哈哈,轉身就要走。
顧雍連忙也是起身相留。
但見張昭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神情,顧雍在稍作沉吟後,便是說道:『今吳老夫人仙去,乃江東大事也,動搖根本,不可不慎。某有聞,黃泉之下,生機儘滅,絕非良善所,但也有其規矩,便如人間章程是也,不知張公以為然否?』
江東佛教頗為盛行。
黃泉,生死的問題,也是人所憂慮,自然也不算是太過於驚悚不能言。
顧雍之意麼,也不是僅僅談論生死,而是說張昭你也不用特彆來拿捏我,真要是一拍兩散,我顧氏固然奔赴黃泉,但是其他人也未必好過,到時候江東動蕩,生機滅絕!
人死了,不會說話,但是活的人還在,還有規矩,好歹拿個章程出來……
張昭自然明白顧雍之意,便是說道:『老夫雖說半入黃土,然未知九幽之所何如。若人試論,也無絕對。黃泉大小未可知也,或一地如荊州,或是其闊如九州……或是歸於一,或是各有統屬,征戰不休。歸於一麼……嗬嗬,若是各有其屬,便如昔日劉景升,今日南北兩三分。人心已是如此,陰鬼之意恐怕更為詭變……』
顧雍聽到此言,目光便是微微一沉。
張昭說得輕巧,但是語氣之中多有陰森之意。
並不是所有政治家都有一顆大心臟。隻有少數有著堅定信念的政治家,才會是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顧雍在曆史上,儘心儘責,忠於國事,這倒也沒有錯,因為那個時候孫權已經抗過了赤壁之戰,後來又任了吳王,不管是在威望上還是在權柄上,都是當下所不能比擬的,故而顧雍和其他江東士族一樣,都沉默寡言,以免說錯話被拘留五日什麼的……
而當下因為驃騎大將軍斐潛的關係,以至於江東一帶遠遠沒有曆史上的那麼受到重視,甚至就連江東人都覺得孫權不過就是個運氣好一些的二愣子而已,不值得輔佐,頗有些像是赤壁之戰前,聽聞曹老板來了,江東一片都是立刻賣了股權,歡迎曹老板投資入主的態度。
若是曆史上的顧雍真的那麼對於孫權忠心耿耿,那麼就不會張昭帶頭一說投了準備下一局,眾人,當然包括顧雍便是紛紛應和,隻有魯肅反對了。
所以說忠誠這個事情麼,就是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各有默契,心知肚明,但是如果說真的被拿出來講,就會顯得很尷尬……
人走運了,再大問題不是罪過,倒黴了,喘口氣都十惡不赦。
成功了,自然魚躍龍門,失敗了,便上刀俎。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光棍一些就沒有意思了……
反正張昭都說了,他自己是黃土蓋了一半的了,真要鬨大了,顧氏又能得到很麼好處?即便是像劉景升那樣雄兵十萬,不也是一朝被瓜分?
就像是顧氏一族有多少忠誠於孫權一樣,顧氏之中族內上下又有多少人是效忠於顧雍一個人的?
至此,顧雍最後的抵抗才算是最終被擊潰,不再將自己放在了強勢一方,開始以更低的姿態進行妥協……
餘下的事情麼,自然就簡單了。
談判的事情就是如此,隻要一方讓步了,其餘就很好說了。
江東士族除了繳納相應的錢糧之外,還必須交出一定數量的私兵,並且規定擁有私兵部曲的數量,和官職大小直接掛鉤。
若沒有官職的,就不允許超過百人之數……
同時張昭也代表孫權表示,孫權要守孝三年,而三年期間,各項事務均有周瑜張昭以及江東士族子弟合議而行,這也就意味著至少在三年時間之內,孫權不會在來找江東士族的麻煩了。
至於三年之後,那就是之後的事情了。
『議和』的消息,自然就像是風一項呼嘯而過,瞬間就吹遍了江東各地,讓一些人緩了口氣,也讓一些人愕然以對。
其中就有收到了消息的孫暠。
孫暠這幾天還在得意,聽著市麵上對於二愣子的議論之聲越來越大,覺得孫家二愣子就快完蛋了,結果轉眼就聽到了孫權要給吳老夫人守孝三年,周瑜張昭代理軍事政事,江東士族全麵配合,恢複吳郡經濟生產。
這讓孫暠嘴巴張得都合不攏!
怎麼回事?
『守孝三年?!』孫恭也是聽到了消息,急急趕來,和孫暠見禮之後便是說道,『真守三年?這,這是瘋了不成?』
『屁!』孫暠咬牙切齒,連在兒子麵前的沉穩都裝不了,『三年就是個說辭!等這一段風波過去了,再隨便找個什麼理由奪情也就是了!』
孫暠一點都不相信孫權真的會守孝三年。
當然,孫權也確實不可能真的丟下基業,完全不管不顧的去守孝三年。這個所謂的三年,隻不過是他將權限轉移出去的最大時間而已。
『父親大人……』孫恭說道,『市麵上都不再說……那些什麼了,而是在講其孝義無雙,乃江東之福了……』
『孝義無雙?江東之福?啊哈,啊哈哈哈哈!』孫暠就像是聽到了什麼最好笑的事情一樣,頓時大笑起來,難以抑製,笑得連眼淚都飆了出來,『哈哈哈,這群無恥之輩,真是什麼都敢說啊……』
『父親大人……這百姓……前後兩種完全不同的說辭,百姓聽了,難道不會懷疑?』孫恭說道,『要不我們……』
『沒有用的。』孫暠停下了笑,擦了擦眼淚,搖了搖頭說道,『沒有用的……百姓,百姓是沒嘴的……也是沒記性的……之前還有人疑惑,現在過不了幾天,就全數都是江東之主,忠孝無雙了……沒想到啊,真沒想到,這家夥……竟然真舍得放下來……』
原本孫權和江東士族最大的爭端之處,就是權柄和利益的爭奪,現在孫權一放下來,躺平了,自然頓時就沒有了矛盾了。
就像是後世棒子國女拳,整天叫囂著被欺壓,看兩眼就是騷擾,被碰一下屁股就要對方去社死,後來棒子國男子放下了,躺平表示不結婚了,頓時就一片太平了……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孫權一躺平,使得孫暠等人所有的發力點都失去了方向。
『那麼……父親大人……』孫恭沉默了一會兒,有些遲疑的說道,『我們該怎麼做?』
孫暠嘴巴吧嗒了幾下,宛如一條蹦躂上岸的魚,半響之後頹然而道,『……除非……除非這家夥守孝是虛言,否則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大漢,大漢以忠孝立國啊……守孝,就是這家夥最大的屏障,當下反對他,就是不忠不孝……怎麼能動,還怎麼動?』
『那我們……』
『我們,我們……也隻能給吳老夫人一同守孝了……孝啊,可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