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一到,吳郡上下頓時就有些顯得奇怪了起來。
鳴金的聲音響起,似乎在宣告著一些什麼。
吳郡城上城下,已經染上了一些紅色。這些紅色沾染在城垛上,也沾染在城下的護城河之中,還有旁邊的泥地上,這些顏色就像是在畫布當中潑濺上去的墨汁,似乎和畫布融合在一起,也似乎完全不屬於畫布,隻是刺眼的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那些殘骸,沒有人多看一眼。
死去的,就不能稱之為人了,隻能叫做屍體。
吳郡其實並不如中原的某些大城,即便是挖了護城河,也不算多深,再加上江東大部分人都有水性,所以護城河更像是一個擺設而已,就像是孫家自己是一個江東的擺設。
孫朗的部隊,也同樣像是擺設,至少其中一大部分都是。孫朗的這些手下,大部分都是臨時招募的,其中比較能打的就是兩撥,一撥是孫朗之前的老卒,跟著孫朗一起吃苦,一起受累的那些手下,另外一撥則是半路上加入的來曆不明的敢死隊。
真敢死隊。
在攻打吳郡的時候,這些人最為凶殘。
『為什麼不繼續攻打了?為什麼要停下來?』敢死隊的軍校瞪著孫朗問道,態度並不是很友好。
半路上,這些人打著旗號,說是感懷孫朗忠義而領兵加入。
這很漢代。
光武之時,就常常有這樣的事情了。在黃巾之亂的時候,就算是基本操作了。畢竟當年孫堅投身偉大的大漢王朝,走上軍旅生涯的時候也是同樣的帶著一隊人投軍,並且靠著這一隊人獲取相應的位置。
孫朗看了這名軍校一眼,笑了笑,說道:『為什麼要接著戰?為什麼不能停?』
『這城都快攻破了!』軍校大聲說道,『城上左右拉扯之後,已經出現了疲憊和疏漏,再加一把勁就可以登城了!必然可以大破!現在停下來,不是給他們喘息的機會麼?等於是之前我們所做的都白費了!白死了!』
孫朗點了點頭,『對。你說的沒錯。很有道理。』
然後孫朗微微抬頭,『可是周都督來了。』
『周……』軍校扭頭看了一眼,『那邊才多少人?不用管他們!隻要拿下了吳郡,其他什麼事情都好辦!派些人手攔著那邊就是了,我們還是要抓緊進攻才是正理!』
『攔著?』孫朗問道。
軍校點頭。
『嗯……倒也不是不行,』孫朗笑嗬嗬的拍了拍軍校的肩膀,『其實啊,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一下你……』
軍校愣了一下,旋即目光有些閃爍起來,就想要掙脫遠離,『公子,現在什麼時候了,若是有什麼疑問,不如破城之後再說罷?』
『城破了?』孫朗哈哈哈的大笑起來,『說起來,你這麼確定能夠破城……這城中,是不是還有你們的內應啊?』
軍校頓時愣住了。
『你這麼賣力氣……我就想問一個問題,』孫朗笑著,又逼近了一些,『你到底是那家的人?!顧家的,不像,現在顧家上下都被盯得死死的,一兩個人可以跑出來,一大隊的麼……陸家的?陸家沒這麼多的鎧甲兵刃……那麼是張家……還是……』
『呃,嗬嗬,哈哈,我……我都不是,都不是!』軍校企圖遠離孫朗,『我就是感懷公子忠義而來的!就是……』
孫朗冷哼了一聲,『你就是個屁!』
說話當間,他已經拔出了戰刀,電閃一般在軍校的頸間掠過。左近的兵卒,還有城上城下之人,就眼睜睜的看著軍校那還帶著一些錯愕表情的頭顱,夾雜著血光躍起,然後落下!
『拿過去給周都督!』
孫朗吩咐道,然後瞄了一眼吳郡城頭,『蠢貨。』
……( ̄□ ̄)||……
看著城下的動靜,孫權臉色不由得變了變。
孫朗這是乾什麼?
因為著急要進攻,所以殺了抗令的軍校?
孫朗就是這麼急切的要我死麼?
城垛之上,血水著泥塵,在地麵上蜿蜒。
傷兵躺倒在邊角之處,哀嚎呻吟。
孫權看著城下的變化,心中盤旋不定。
『這豎子……』孫權嘟囔著,『還有周公瑾……究竟想要做什麼?』
『主公……』
『我問你,如果他們聯手進攻,我們能抵擋幾天?』孫權轉頭問身邊的護衛長道,『一個月?能不能支撐三個月?』
護衛長湊近了一些,低聲說道:『主公,撐不了太久……城中百姓要吃要喝……出不去,吃喝拉撒就是大問題,時間一長……即便是城中錢糧足夠,但若是民心亂了……』
『我就問你,你覺得能撐多久?』孫權瞪著眼說道。
護衛長沉默了一會,然後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才一個月?』
孫權頓時覺得胸口有些發堵。
孫家,江東之主啊,在吳郡上下,廣布恩德,竟然隻能堅守一個月?
沒了孫家的江東,能叫江東麼?難道吳郡上下的這些百姓,竟然不能為孫家多堅持幾天?當年我為了江東……嗯,不對,我哥為了江東,這個,好像也不對,我父親為了江……
算了,反正孫家為了江東犧牲了這麼多,現在竟然隻是值一個月?城中百姓隻能配合著堅持一個月?!
娘係婢之!
雖然隻是護衛長推測,並沒有實際的體現出來,或許也未必真的就是如此,但是孫權依舊覺得非常不舒服,甚至有些憋屈。
可是在一旁的護衛長心中卻更加的不是滋味。護衛長當年跟著孫堅,後來跟著孫策,也是走南闖北,戰場的經驗頗為老到,雖然比不上一流將校,但是二流中下左右還是可以的。
他的意思不是一個月。
而是一旬。
或者是一旬都難……
吳郡普通的百姓,家中可沒有多少存糧!
因為江東地處偏南,再加上大漢之前的氣候都是比較炎熱的,因此絕大多數在揚州一帶的的大漢百姓,是不太會有太多存儲的糧食的,即便是豪強士族,也是要修建專門的糧倉,並且還要派遣人員天天巡查,才有辦法說保證糧食不會腐爛變質。
在江東地區,甚至如何吃一些腐爛發黴的食物,或者說有意讓一些食物朝著可以食用的方向去發黴,甚至成為了江東的飲食習慣……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突如其來關閉四門,城中百姓三天就斷糧,能跟著堅守十天,都已經算是很配合了。
守城麼,一邊是要拖民夫上城門負責搬運,補充勞役,另外還有可能要被拆除房屋做成滾木礌石,然後居無定所被趕到大街上去。而官倉公廩什麼的又要保證兵卒的糧草,基本上是不會去管普通百姓有沒有吃的,亦或是吃一些什麼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又要死人,又要出力,還沒有糧草吃,能跟著孫權撐個十天,就已經是非常不錯了。
再加上城中還有其他的人呢……
『……』
護衛長看了一眼孫權,算了,不說了。
……╭(╯^╰)╮……
周瑜前來,就是知道吳郡當中有其他的人。
更重要的是,周瑜知道,孫權在腦海和書本上打過的仗,遠遠的多於孫權他真實參與的戰鬥。
更為致命的是,孫權還不以為然。
書上學的就不能用麼?那還要兵書乾什麼?孫權肯定就是怎麼想的。然後看見兵書上麵某某戰例,便是免不得會想為什麼不能這麼打,為什麼不能那麼戰,要是我作為統帥,當然就會如何如何的打,又是如何如何的戰……
而現實當中的那些困難,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即便是看到了也是當做看不見。
曆史上的孫權麼,大體上就是如此。畢竟江東再不濟,也有一些老將在的,除了周瑜之外,還有一些可是從西北戰到了江東的老將,若是在曆史上的孫權真肯下心思去苦學去請教,總是多多少少能學到一些東西的,不至於每次都是經驗包,被人十萬十萬的開。
嗯,當然,曆史上孫權也是有贏過,這一點也不用否認,但是能在優勢下打贏的,並不算是多少真本事,能在優勢下打輸了的,才是真實的本事。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
就是孫權在分不太清楚整體和個體。
江東是一個整體,但也不是一個整體,就像是孫家是一個整體,但同樣也不是一個整體一樣。
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毛病,比如說我的時候是個體,但是一說你們就覺得你們是整體了。
我多委屈,多辛苦,你們怎麼能這樣?
簡單來說,就像是說吳郡那麼富有,江東那麼強大,為什麼就不能北上進攻,為什麼就不可以侵吞淮北,甚至是進軍豫州?吳郡確實也富有,但不是所有人都富有,江東也確實不算是弱小,在某些方麵來說也很強大,同樣的,也不是所有都強大。
一般人犯錯,問題不大,但是孫權不能犯這個錯,因為他是領導人,江東的領導人。孫權搞不懂這個,所以經常出問題,然後孫權還因此怪罪,指責旁人,他認為江東士族老是和他做對,但似乎沒有想過,江東士族是一個整體,但同時也不是一個整體。
每一個領導者,都必須意識到這個問題,並且會解決這個問題。就像是驃騎大將軍斐潛,他就在不斷地整合,從整體當中通過各種手段擠壓出那些不和諧的個體,然後剩下的就是整體了。
這個過程,就是在錘煉一把戰刀,經過千百次的鍛打,排除了雜質,再進行淬火之後,便是百煉精鋼,削金斷玉,無往不利!
否則,那隻是一塊鐵片,也能切割使用,但是很快就會生鏽,然後腐爛。
曹丞相顯然也在跟著驃騎在做類似的事情了,而孫權這裡,卻做得很糟糕,可以說是交出了一個讓人失望的答卷。
煉鋼啊,是捶打出雜質,不是將整塊鐵料直接摳掉啊!
這是要打戰刀麼?
還是準備打一個水果刀?
周瑜想起了他之前送給孫權的那一把長鞘的短劍……
很顯然,孫權沒能領悟。
周瑜看著孫朗派人送來的人頭,咳嗽了幾聲。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次瘟疫的原因,周瑜的咳嗽時好時壞,『告訴你家公子,就說我知道了。』
孫朗手下點了點頭,走了。
『可惜……』
周瑜歎息了一聲。
是因為被囚禁之後的挫折,長時間的反思使得孫朗成長了麼?還是說年齡的增加使得孫朗變得更加成熟了呢?
若是早幾年……
周瑜還記得當年孫策死了之後,孫朗還嘰嘰歪歪的沒輕沒重的說了一些怪話,或許當時的孫朗便是認為自己隻不過是在抱怨,亦或是在表示不甘心,覺得應該是怎樣,但是當時的孫朗並沒有去多想一想,為什麼會是這樣。
如果當時的孫朗……
算了。
畢竟有些東西,錯過了,就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味道。
就像是一碗豆漿,放久了,就變成了豆汁。即便是能喝,也有營養,總就是一股餿味。
『來人,傳某之言……』
周瑜又是咳嗽了兩聲,然後喘息了一下,『城下和談。』
……(??_??)?……
『為什麼要和談?嗯?!』孫權瞪著眼,『又不是不能繼續打下去!』
哦,我這個江東之主,旁人要來打,轟隆隆就打過來了,然後旁人要和談,我就要屁顛顛的去和談?這算是個屁的江東之主!
『不和談!』孫權很是憤怒,『我城中還有雄兵百……』
孫權忽然之間停住了,臉色從憤怒慢慢的沉澱了下來,開始有些陰晴不定起來,『城中……城中可有變故?』
他猛然間想起來,這一段時間江東各族大戶,似乎都不在城裡。起初孫權並不在意,畢竟江東就這麼大,就算是躲出城,又能躲到哪裡去?長江上下可都是在自己手裡控製著,想要越過自己的警戒線跑到江北去,一兩個人或許可能,但是一大家子就肯定不可能了。
顧氏顧雍在自家塢堡內,處於被禁足狀態之中。
陸遜上旬就請令去了長沙安撫越人去了……
張氏病了,很長時間沒露頭了。
朱治在軍營之中,也不在城中。
這麼巧?
這不是湊巧。
『未曾。城中毫無動靜。』手下稟報道,『各家均無人出來。』
孫權站起身,背著手,開始像是一頭犟驢一樣拉著磨。隻不過不知道這個磨是江東的基石,還是他心中的那些憤懣。
一圈,又是一圈。
『城外如此……城中竟然毫無動靜?』孫權冷笑了兩聲,『毫無動靜?!』
就像是與此事無關?
亦或是等著看笑話?
還有可能是躲在暗處……
孫權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斜眼瞄了一下護衛長,『你說,你聽到了一些什麼?為何方才不提醒某?』
護衛長沒辯解什麼,他知道孫權並不是苯。
孫權隻是容易衝動,尤其是被激怒的時候,但是孫權同樣也有優點,就是當他意識到問題之後,他就能控製他的怒火,就像是憋屎一樣憋回去,至於憋回去了之後什麼時候再出來,會不會形成便秘,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現在孫權就在努力的憋回去。
之前事發突然,很多問題孫權並沒有考慮到,而現在攻防雙方停下來了,一些問題自然也就重新浮現出來。
孫朗是怎麼逃出來的?
為什麼這一路上都沒有報信?
然後這麼多的兵卒是哪裡來的?
兵卒的錢糧兵甲等等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種種的事項彙集在了一起,然後勾勒出了一個讓孫權又是憤怒又是恐懼的事實,似乎他成為了網裡麵的一隻魚,不管是往那邊掙紮,都依舊在網裡。
『朱治?朱治!』孫權咬著牙,低聲含糊的咕嚕著,『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之前淮水地區陳氏二兄弟的騎牆行為,使得孫權以為抓住了朱治的小辮子,即便是孫權知曉那個事情和朱治並沒有太多直接的聯係,但是也想要趁機敲幾下竹杠,侵削一些朱治的權柄,但是現在,這就是朱治的反擊?
好毒辣的手段!
『等等……』孫權又皺起眉頭來,『未必是朱君理……正當此時,若真是朱君理做的,豈不是太明顯了麼?那麼又會是誰?顧氏?但是顧氏家族都盯著,不可能有這麼多的兵卒……陸氏……張氏?』
『到底是誰?』孫權轉著圈,就像是拉磨的驢,吃不到吊在前方的胡蘿卜,似乎就差一步,也永遠差一步。
那麼,另外的一個方麵,周瑜周公瑾……
孫權都沒有能夠知道孫朗突襲而來,周瑜是怎麼知道的?
碰巧?
當然也有可能,但是孫權不相信。
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有什麼巧合?
所以,整個江東,就是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是準備看我的笑話?
孫權渾身都快哆嗦了起來,就像是眼前的那根胡蘿卜忽然變成了一個自帶嘲諷小崽子,然後朝著孫權不斷的發出刺耳的笑聲。
『主公……』護衛長問道,『都督那邊……如何回複?』
孫權停了下來,沉吟著。
還沒等孫權最後做出什麼決定,從城牆的另外一邊奔來了一名報信的兵卒,『啟稟主公!主公太夫人,太夫人來了……』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