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
斐潛看著手中的情報,臉上露出了一些驚訝的表情,『怎麼我感覺反倒是被曹丞相給利用了?』
曹操殺『救火』之人反常的舉措,自然就像是一陣風一樣,呼嘯著傳遞而開。
其實曆史上麼,曹操也乾過相同的事項。
也是同樣的許昌之亂,而且當時死於亂中的,還有曹操長史王必。
甚至曹丕當時也在許昌,老曹同學差一點就要再次麵臨喪子之痛!
許都這一場巨變讓曹操摸不清楚許都到底還有多少反抗力量,有多少人在虛以委蛇,暴怒與懷疑之中的曹操,決定快刀斬亂麻,寧可錯殺,也不可漏殺……
曆史上的這一次許昌叛亂的程度,大概程度麼,可以試想下劉備在漢中大戰時,鎮守後方的諸葛亮被刺殺,亦或是諸葛亮北伐的時候,留守的蔣琬莫名其妙在叛亂中死在了成都,會是什麼感覺?
而且反正也是老曹的基本操作了。
這一次,老曹這麼做,和曆史上並不完全相同,而是有些分不清楚其中有沒有斐潛潛藏的間諜或是內應的味道,反正一時間分不清楚,那就乾脆割以永治。
雷霆手段!
隻可惜震懾必然是有效果,但是誤傷也是不小啊……
龐統點了點頭說道:『哈,我也有同感。曹丞相……這順水推舟,倒是用得極妙……隻是可惜了……』
斐潛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無妨……』
龐統很是疑惑,怎麼會無妨呢?
斐潛看了龐統一眼,說道:『戰爭……可不僅僅隻有刀槍……』
龐統點頭說道,『還有錢糧!』
斐潛笑了起來,『對,還有……』斐潛想要說信息這個詞,話到了嘴邊卻停了一下,因為他清楚,龐統未必能知道什麼叫做信息戰爭,以及從信息戰爭當中演化出來的其他類型的戰爭。
『青龍寺?』龐統問道。
斐潛點了點頭,『一部分。』
『一部分?』龐統重複了一下,然後帶著一些疑惑和不解問道,『請主公賜教。』士農工商,不就是全部了麼?青龍寺是士,錢財是商,工具器物是工,莊禾糧草自然就是農,這不就是除了兵卒之外的其他戰爭模式了?
斐潛皺了皺眉,因為有些事項是後世才有的概念,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會比較合適,但是看到龐統的眼神,斐潛恍惚之間就像是又回到了鹿山腳下。
在那個時候,龐統也是經常會因為一些概念上的問題產生了不解,然後便是毫不掩飾的渴求著新知。
『這麼說吧……』斐潛摸了摸自己的短須,『前一段時間,我們其實往山東,江東都派出去了一些人,對吧?嗯,還有去川南的,西域的,都有。』
龐統點了點頭。這一點,他是知道的,而且他手中還有名單。
『這些人,我給他們的要求是不必多說什麼關中好不好,就隻是多做事情……』斐潛緩緩的說道,『做什麼事情呢?做百姓喜歡的事情……農,就幫百姓照看莊禾,工就幫忙修理工具,甚至是道士,那就緩解憂慮,宣揚善道……』
『為什麼做這些事情呢?是因為做這些事情,一來確實有助於百姓,二來對於他們來說也是保護……』
龐統點頭說道:『沒錯,隻要他們這麼做,隻要不碰見傻子愣子,基本上都沒有什麼危險。』這是實話,起初龐統在接手這一塊工作的時候還有些不是很理解,但是隨後就發現,這一點才是斐潛安插眼線的關鍵之處。
一般來說,在大漢當下,絕大多數人心中的奸細間諜之類的人員,要麼都是奸詐狡猾的,要麼就是如同這幾次在關中事件當中,或是攪亂,或是偷竊,或是收買等等,反正都不乾『好事』的那種。
也就是說,這些人即便不是奸細,隻要做了這一類的事情,其實也一樣都有可能會被抓!
而一旦反過來,就有意思了。
當一個人做得都是有助於地方穩定,百姓安樂的事情的時候,即便是有人說這個人是奸細間諜,反倒是會引來旁人的懷疑,『這樣的好人你說是間諜?你這不乾好事的才是間諜呢!』
所以這些人,就容易在各地立足下去,而減少了自身的危險。
這一點,就是斐潛的間諜,或是眼線,或是什麼其他的名稱也好的這些人,在各個地區都有極大的安全保障,而有了人身保障之後,也才能做一些什麼其他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大多數都是沒有什麼風險的……
比如傳遞消息。有的消息甚至不是他們直接傳遞出去的,而是他們在平時收集,然後在某些時候在去和一些特定的人進行溝通,甚至都不避開旁人!
比如去集市采買,和商隊裡麵的人討價還價,說長安的器具好用,而這裡的鐵匠鋪不行了,因為老鐵匠的手前一段時間自己搞受傷了,沒錢治療結果殘廢了,周邊十幾裡都沒新鐵器用了……
然後彙集到了長安這裡,就知道某地工匠短缺,連後備鐵匠都沒有了。而一個區域內,連生產工具的匠人都長期缺乏,就說明這裡的官吏根本就不在意這個事情,甚至意味著當地官吏可能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生產生活不便,也就不在意百姓的死活了……
類似如此。
斐潛點了點頭,接著說道:『不僅是如此……農田漚肥新法是哪裡來的?長安。工具改進誰做的?長安。莊禾間距新法,還是長安……不問不說,一問,那學的,長安……』
龐統笑了起來,『所以山東傳謠,便是傳不下去了啊!那些家夥說我們如何如何凶惡殘暴,如何如何欺淩百姓……一開始百姓嚇得不行,結果後來一聽,這……完全不一樣啊!這再怎麼編,就編不下去了啊!』
『哈,就是如此。』斐潛也是輕笑了一聲,『所以有句話,事實勝於雄辯。跟著謠言跑,累死都不討好!而且最為關鍵的,是山東官……官吏士族這方麵,和百姓之間開始相互懷疑了……這就是兵不血刃之法……』
山東官吏整天宣稱關中三輔如何悲慘,關中百姓是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是怎樣被欺淩被壓迫,剛開始的時候百姓當然相信啊,可是時間一長,這些百姓發現,欸,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啊,和官吏所說的那些完全不一樣啊!
官吏不把被戳破謊言當回事,因為他們撒謊都習慣了,被人戳破這一個的謊言怕什麼,還有下一個的謊言呢!
但是百姓對於官吏的信任,卻在一點點的下降。
而山東士族,地方官吏控製區域,把持地方,不能被輕易的替代的關鍵點是什麼?不就是這些地方鄉紳豪族大戶在長期和百姓相互結合起來的共同體上麼?想要清理便是投鼠忌器,萬一出了問題,拔起蘿卜便是帶起一大片的泥,甚至有地方鄉紳利用自己幾代人,甚至是十幾代人的關係網來控製地方,挾持官府,進而威脅朝堂。
而現在,這些聯係,這個地方上的根,在腐爛。
加速這種腐爛的,其實就是失去了相互的『信任』。
其實這些官吏地方豪強,並非是在斐潛之後才開始貪腐的,也不是在曹操麾下才變得貪婪的,而是一開始就這樣,但是一直以來,這些官吏鄉紳身上都有一層保護膜,兜著腐爛的地方不會散發出氣息來,普通的百姓依舊以為這些官吏這些鄉紳是晴天大老爺是地方好富豪。
在那個時候,這些包裹著保護膜的官老爺說的話,老百姓還是聽的。
現在麼……
那麼究竟是百姓越發的不好管,成為了『刁民』,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呢?
龐統點頭說道:『這一次,有聞司上報的計劃之中,也是借機行事……哦,明白了……』
『對。曹丞相利用了這一點……』斐潛點頭說道,『我們在做,曹丞相便是順著一推!你說這個曹丞相,是發現了這個問題,還是……碰巧趕上了這個事情?其實這個事情啊……我很早就做過了……』
斐潛往北麵方向示意了一下,『南匈奴。』
龐統愕然,旋即沉思起來。
離間,有很多種方式。
背後說壞話的,就像是山東之前在傳謠關中,就是最為下等的方式。雖然簡單粗暴見效快,但是太容易被揭穿了,一旦被揭穿,那種被欺瞞,被人當猴耍的心理翻動上來,反倒是會促生出一種『補償』心態。
斐潛利用這一點,在破壞地方鄉紳大戶和普通百姓之間的那種天然的聯係,這種方式不僅僅是在關中,在山東,也在其他許多地方都有開展。
比如南匈奴。
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像是收買南匈奴的老巫師一樣,收買一些當地的,未掌權,但是又有一些地位的人。這些人被卡在中間,不上不下已經很長時間了,多多少少會產生出一些怨氣,所以最容易被收買。
這些人未必會離開原本的地方,也不見得會立刻得到提升,但是他們能通過他們本身的影響,換取他們自己,或是其下一代的『幸福生活』,就像是南匈奴的那個老巫師的孫子,就在長安過得很快樂逍遙……
第三步,由這些被收買的人去擴展,收攏一批人,尤其是年輕人。年齡大的,要麼有家庭,要麼認清了世界吃人的本質,抗爭也抗爭過了,被打擊也被打擊過了,所以一般來說不容易被煽動,而年輕人就不一樣了。還帶著對於世界的天真和幻想,渴望自己的成長,剛剛從父母的保護下脫離,或是根本就沒體會風雨便覺得自己什麼都很強,都很厲害,瞧不起父母的『軟弱』,自己又受不得半點『委屈』,便是最好鼓動的一批人。
就像是斐潛當時在南匈奴之內,收攏的大批的南匈奴青少年,不僅是學習漢語,穿著漢服,甚至連玩具都是漢人的,覺得什麼都是漢人最好……
到了斐潛要清點南匈奴家底的時候,這些南匈奴的青少年便是爭先恐後的給與了最為清晰的數字,將於夫羅的屁股簾子低下有幾根毛都說了一個乾淨,因為當時在這些南匈奴的青少年心中,長安才是好的,南匈奴就代表了肮臟貧窮和落後,若是能將這些信息換取一個奔向長安的希望,何樂而不為之?
第四步和第三步,當時斐潛並沒有分得太清楚,但是大概差不多,就是扶持或是借用一個反對於夫羅的頭領。
那個時候,剛好呼廚泉也和於夫羅之間產生了分歧和間隙……
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是順理成章了。
南匈奴內亂。
死傷無數。
但是重要的並非是人員牲畜的死亡,而是在那一次的內亂之後,南匈奴徹底的沒有了精氣神,那些原本在南匈奴部落裡麵的信仰消失了,信任也喪亡了,就連部落頭人和部落民眾之間的天然紐帶也繃斷了。
到了後麵,於夫羅即便是知曉了問題所在,也是無能為力,而他想儘辦法的培養的下一代,也不過是在和親漢的下一代在爭鬥,是在南匈奴內部之中搏殺而已,隻要不出意外,越是這樣的爭鬥和搏殺,南匈奴人便是越發的難以聚合在一起,最終日益力量分散,即便是斐潛沒有像是曆史上曹操那樣將南匈奴分成五部,也是一樣可以使得南匈奴越來越軟弱,最終隻能四分五裂不複存在。
這一切,龐統都知曉。
並且南匈奴第二次的內鬥,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這就是某為何一直不太願意兵臨山東……』斐潛緩緩的說道,『前秦以武屈山東,然未能得之,漢初以關中禦山東,亦為能服之,故有光武改都雒陽,亦未能調和山東山西是也……』
就像是諸葛亮,對於曹老板一生一世的惦記一樣,北伐,北伐,或許一方麵是因為需要完成劉備的遺願,另外一方麵也可以給自己報仇,剩下的或許還有一些當年家破人亡的私仇……
當然,這隻是斐潛個人的猜測。
但也有可能是事實。
即便是到了後世,各個地方的隔閡,依舊是一個非常難的事情,時不時的還有人有意或是無意的公然舍棄一個統一的名號,大肆宣揚我代表某某,而你們是某某,如何如何一樣……
那麼在這個各地自然或是不自然產生的隔閡裡麵,又有多少是曆史遺留,又有多少是後續的人有意或是無意的添加呢?
華夏是一個龐大的國度,是一個多民族的版圖,想要在裡麵找出一些陳年往事新仇舊恨什麼的,實在是太容易了。
龐統點了點頭說道:『所以本來是等他們自己鬨騰起來……便如南匈奴……』
斐潛說道:『可惜了,這一次,曹丞相動作實在是太快了些……或者說,他卡得這條線剛剛好……若是再過得幾天,等冀州也鬨騰起來……』
『嗯……』龐統微微點頭,『確實如此。如今潁川雷霆之下,冀州之人多半就不敢妄動了……』
因為曹操當上了丞相之後,對於冀州的一些人采取了給與甜頭分散安置的策略,使得想要再次攏合冀州的人士力量多了一些難度,畢竟當下不像是後世,隨便在網絡上貼個文章,便是千裡之外都能看得見,順道還可以遙控指揮。
『讓有聞司發消息罷,冀州……暫時停一下……』斐潛說道,『若是冀州人本身不動,我們的人動起來就太明顯了……』
龐統點頭說道:『遵令。』
斐潛哈哈笑了笑說道:『讓德潤無須介懷,將來還有機會!』
龐統笑著應下了。
之前有聞司在冀州豫州之間想要推動一下,給老曹同學增添一些麻煩,但是很遺憾,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意,在冀州徹底被煽動起來之前,老曹同學就在豫州動手了,直接引爆了在潁川之中的問題,旋即以雷霆萬鈞之態,徹底的撲滅……嗯,其實也不算是徹底,隻不過是不管好壞一刀切下去,砍斷了最為嚴重的病灶而已。
因為隱患還沒有消除,老曹同學依舊沒有充足的探針,他的位置太高了,甚至比斐潛還要更高,隔了那麼多層想要知曉基層的情況,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事情。
斐潛還會經常偷偷往關中三輔之地跑一跑,而老曹基本上來說就是在許縣和鄴城,很少去鄉野,頂多在加上曹軍大營之中待著而已,或許老曹同學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距離底層越來越遠了。
所以老曹同學想要做一些改變,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做才最為合適,殺人很簡單,但是想要讓殺的人產生出真正的效果,其實還差得遠呢。
大漢的官吏是終身製的,隻要條件允許,可以當一輩子的官。
但是山東山西雙方的差距在不斷的加大。
斐潛在這些年間,打開了從民到吏,從吏到官,從地方官到中央的整體晉升渠道,雖然說當下在這個晉升過程當中也確實存在一些隨意性,但是比起之前那種被士族豪強壟斷的官場來說,已經是一個巨大的突破了。
並且在斐潛的麾下,官員的福利也是非常高,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小吏,便是足以讓一家老小衣食無憂,但是同樣的,斐潛對於官吏的標準也越來越嚴格,也逐漸的在培養一種薪酬俸祿多就要做得多,做得越多越好,自然薪酬越越多的正向激勵體係。
在官吏體製上麵,依舊不可能說完全都能事事如意,還有這樣或是那樣的問題,但可以說,如今斐潛施行的這一套策略,比起老曹同學那邊先進了不知道多少,至少是在後世裡麵推廣和運用過的。在後世,正向的薪酬體製不僅是使用在官場,也同樣在企業,甚至是邊緣的農村和小作坊,都或多或少的沾邊,是一套泛用性很強的方法,自然也能適用於大漢當下。
當然,在這些製度當中,最重要的依舊是標準,和執行標準的人。
如果說斐潛推廣的青龍寺大論,也是為了強占標準的高地,不如說斐潛更想要獲取在這個過程當中產生出來能和自己走到一起的那些人!
世間哪能事事都如意?
這一次背推老曹同學的行動,暫時告一個段落,但斐潛沒想到的是,就在青龍寺之中,意外的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