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拋開自己一切的矯情,一切的虛偽,甚至不惜和荀彧之間產生了隔閡,在潁川這一塊土地上使出這等決然手段以保自己地位,或許是為了自己的地位,但是也有幾分想要在這個大漢真正崩潰之前,再多爭取一些時間,再多積蓄一些力量。
至於斐潛的那個關中三輔的大漢……
雖然確實不錯,似乎也的確很好,但是對於曹操來說,那不是他的印象之中的大漢,不是。
曹操身處宦官世家,對於大漢,對於天子,有著一種連曹操都說不清楚的複雜情感,或許就像是一個忠誠的仆人看著家業衰敗,又或是像是一個父親看著女兒要嫁人,亦或是什麼其他的相關的感覺,讓曹操有時候不免頭疼,也會產生出一些行為上的矛盾。
尤其是當曹操看見在山東的人,漸漸的開始接納了關中,甚至奉行著關中的一些風尚的時候……
曹操真是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麼滋味。
自己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曹操已經根本不願意去想了,在死傷的這麼多人當中,究竟是不是都是罪有應得,曹操也無法細查了,因為在他手下,已經早早的經曆了無數血火死生的掙紮,已經是早早的磨練出了堅硬的心態。
為了成功。
或許。
為了大漢。
也許。
但是更多的,依舊是曹操心中的執念……
騰空煙焰,響徹全城的哭喊之聲,讓城中許多人的臉上都是絕望的神色。
包括天子劉協。
全城騷亂,曹操丞相府緊閉,城中兵卒不知所蹤,亂民不知其然的諸多消息紛亂而至,使得皇宮之中頓時就混亂了,所有人都不清楚事項怎麼會變成了當下這樣。
誰也理不清楚這城中騷亂到底是因何引起,甚至不知道這些亂民究竟是要做什麼,是準備叛亂謀反,亦或是隻是申述冤屈。
雖然說負責皇宮守衛的禁軍頭領表示一切安全,未有亂民衝撞皇宮,但是天子劉協的臉色依舊很不好,他想起了當年的許多事情。這些事情,他以為自己已經將其遺忘了,但是現在他又想了起來。
天子劉協下意識的叫人去找曹操,讓其平定城中混亂,可是等宦官黃門跑出去傳令之後,劉協才猛然間意識到,他竟然沒有第二個選擇。
沒有選擇!
即便是之前他怎樣看曹操不順眼。
嬪妃摟著皇子皇女,蜷縮在大殿之中,大眼瞪著小眼,夾雜著孩童難以壓製的驚恐哭泣之聲,使得所有人心裡都亂糟糟的,也讓天子劉協根本就理不出半點頭緒。
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會這樣?
最後還是劉協身邊的老太監總管算是稍微冷靜一些,提議是不是從宮中分出一些護衛,準備一些乾糧輜重什麼的……
老太監的意思,就是萬一如果說皇宮禁門失守,這亂民衝將進來,那麼至少還可以迅速轉移,不至於到時候手忙腳亂。
萬一真的到了不堪言的關頭,又跑不掉,那就徹底叫做一鍋燴了。
天子劉協一邊點頭,讓人前去準備,自己則是在大殿之中怎麼也坐立難安,便是帶著些護衛爬上了皇宮內的高台,往外眺望。
城中火光處處,映照在黑夜沉沉的天空之上。
在光和影之間,不知道多少人在瘋狂的跑動和尖叫,也不知道有多少好人和壞人。
街口突然一陣雜亂的叫囂之聲傳來,天子劉協不由得緊緊的抓住了欄杆!
大漢,天子,幾度像是喪家之犬一樣惶惶而逃,今天,難道又是要重新上演了麼?!
叫囂聲中,遠處禦街的街角就轉過亂紛紛的一群人,都穿著又臟又舊的黑紅色的軍袍……
『這,這是大漢兵卒!』
劉協心中猛的一跳,臉上越發的蒼白起來。
這些『兵卒』腰上背上,揣的扛的,都是各色各樣的財物。手裡什麼家夥都有,有是拿著刀槍,但是有的卻拿著是不知道那家屠夫的解骨尖刀!
甚至一些鐵尺門栓木杠也不在少數,雜亂無比。
但彆看手中拿著的武器雜亂,這些『兵卒』卻有統一的東西,就是各式各樣的財貨,胡亂的用布匹綁成的包袱帶在身上,有的甚至因為沒能裝妥,在奔走之下便是往外叮當掉落,時不時的還有人停下拾取。
感覺上就像是一群匪徒,多過於一群兵卒,而且還是剛剛從某個大戶人家裡麵搶劫了一番之後出來的……
『安能如此……』劉協痛苦的嘶吼著,『汝等是大漢兵卒,本應保家衛國……』
『不對!這些人不是兵卒!』在天子劉協身側的一名禁衛忽然出聲說道,『這些人冒充兵卒!』
『冒充?』劉協愣了一下,『什麼人冒充?為什麼冒充?』
『小的,小的並不知曉……』在一旁的禁衛應答道,『小的隻是見到這些人身上的衣袍都是舊式的……』
因為之前曹操和袁紹袁術爭鬥的時候,大家其實都是大漢兵卒,戰袍也都是紅黑之色為主,所以到了後麵之後為了能夠辨彆敵我,都做了一些改動,像是後期的袁紹甚至想要改成青色的……
天子劉協聽聞這些人是冒充的,不知道為什麼稍微放心了一些,可是他心中依舊有疑惑,為什麼會有人冒充?
冒充又是為了什麼?
僅僅是為了搶奪錢財的時候更方便,沒有人敢阻攔麼?
天子劉協想不明白,而在許縣城外的夏侯惇,則是知道這些人是哪裡來的。
某些人有意喬裝的,就像是喬裝成為青州兵一樣,其目的並非是為了搶劫財物,更重要的是破壞城中之民對於曹軍的信任!
一群穿著大漢兵卒軍袍的人,卻做著齷齪卑賤無恥的事情,然後普通百姓會將這些罪惡都記在那些行凶的人身上麼?
不,行凶為惡的人在臉上也沒有寫名字,更何況是穿著大漢軍袍!
所以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會記住的,永遠就是哪一件不知真假的大漢軍袍!
隨著這樣的印象形成,說不得那一天就和徐州一樣……
到那時曹軍在潁川,在豫州,乃至於在整個山東所積累下來的不多的信任,就會轟然垮塌!
反正,曹軍之前也乾過一些事情的……
徐州。
不是麼?
夏侯無法給徐州做出解釋,自然也就無法解釋當下的質疑。
權宜之計啊!
一時權宜,當時確實是一時的權宜,但是誰又能想到當時的那些權宜,會給今日埋下了隱患?
若是能回到之前的年月,再給一次的機會,當曹操在徐州進退兩難,軍心不穩的時候,是繼續選擇屠城以供養大軍,還是犧牲自己呢?
寒風呼呼而過,吹得坡上軍將認旗,戰袍絲絛獵獵飄動。
高坡上夏侯惇及一乾軍將,都默不作聲的看著在許縣之中升騰而起的煙焰。
城中驚呼哭喊之聲傳到這裡,被凜冽寒風卷動撕扯,就變得有些恍惚。
在夏侯惇之下,一些曹氏夏侯氏的軍校將領,到了現在,還是有一些人帶著一些不敢置信的神情,恍如在夢中還未清醒一樣。
屯田大營內爆發了亂事的真相,出了曹操夏侯惇等幾個核心將領之外,其他的人都不是很清楚,就連一般的曹氏夏侯氏的族人也不知曉,此舉當然是為了保密,倒不是說在曹操和夏侯惇身邊的這些曹氏夏侯氏族人有什麼叛徒,而是為了防止有人不小心走漏了消息。
畢竟人多嘴雜,無心之言可能就難逃有心之人。
現在看來,這個計策很是成功,成功的將城中那些該死的人都引了出來……
可是夏侯惇在這裡,卻沒有半點計策成功的高興,心中隻是覺得憤怒,還有悲涼。夏侯惇雖然說智謀並不算是低,但是和那些整天揣測人心,謀劃時事的謀臣比較起來,還是多少有些不足,所以他雖然知曉在戰術上的安排和進程變化,但是他難以理解人心的混亂和無常……
安穩,發展,難道不好麼?
誰能想到,曹操隻不過是散發出了『屯田大營暴亂難平』,『夏侯領兵前往平叛』的兩條假消息之後,都還沒有幾天的時間,在許縣之中,就亂成了這般模樣!
就算再笨的人也明白,現在在城中的這些人,都是衝著曹操來的……
地方腐敗,官吏糜爛,曹操為了清查清除這些貪官汙吏,動了手,下了刀子,而這些貪官汙吏便是立刻連臉皮都不要了,直接扯爛了還擊!若是今日被這些亂民得手,那麼到時候傳將出去,曹操連許縣這種核心的核心,重點的重點都防守不了,都無法維持秩序,那麼又何嘗能夠統禦山東?!
屆時亂的,可不僅僅隻有眼前許縣的一個城!
到時候,鬨獨立的鬨獨立,搞割據的搞割據,好不容易拚在一起的山東之地,就會變成你們豫州人,你們冀州人,你們青州人,你們徐州人……
四下都是你們,都是敵人!
沒有,我們。
然後山東就完了……
徹底完了。
為什麼要這樣呢?
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大漢人不好麼?
為什麼要非要分出來是豫州人,是冀州人,是哪裡哪裡的人,然後相互鄙視著,相互謾罵著,然後……
到底是誰在做這些事情?搞這些名堂?
夏侯惇想不明白的,郭嘉和荀彧心中清楚。
因為夏侯惇多少算是軍將,而郭嘉和荀彧則是士族子弟出身。
時代就是如此,誰也不能讓這些士族子弟,一下子就能深明大義,就能忠誠國家,更何況這些人長久以來都認為自己很了不起,是時代的弄潮兒,是天選之子,是上天庇護,每天每夜都是在某某公子某某郎君某某大家某某名士的名號裡麵度過,身邊都是一群相互吹捧,相互陶醉之人,使得這些士族子弟隻想到了自己,忘記了在『家』的前麵,還有一個『國』。
曹操驅策他們,主要還是從這個團體自身的利益出發。也許在將來曹操地位更穩固,依靠的力量更多之後,這些團隊自然對於曹操的態度會有所改變,但是現在麼,曹操並沒有像是曆史上獲得那麼的成功,所以曹操的威信要比曆史上低很多。
曹操的威望不足,而這些士族子弟又狂妄自大,覺得自己能在那麼困難的黃巾之亂的時候,能在董卓動蕩的時候,能在二袁爭霸的時候都能夠好好的活下來,那麼自然也就能繼續活下去!
大不了,換一個皇帝!
說不得,換了皇帝之後,自己還能過得更舒服!
一朝天子一朝臣吶!
郭嘉突然朝著荀彧笑了笑,目光閃閃的說道:『我說啊,上一次穎陰為亂……殺了幾十人,現在許縣作亂,你說要殺多少人?一千還是兩千?嗬嗬,隻怕還不夠罷……』
荀彧長長歎息一聲,沒有應答的欲望。
郭嘉哈哈笑了幾聲,但是在其笑聲當中,卻沒有了多少快意,反倒是有些鬱結憤懣,『當年的賭約……還真就成了!我……我輸了啊,輸了啊……哈哈……』
『不過……』郭嘉忽然收了笑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有個感覺……就是這個事情啊,似乎太順利了……』
荀彧怔了一下,旋即驚訝的說道:『奉孝,你是說……這山東之內……亦或是鐘元常……』
『不是他……』郭嘉搖了搖頭說道,『這事情……倒不是我小覷鐘元常,而是這事情麼,他做不來的,不像是他的手筆……倒是有些像是……』
郭嘉看向了西麵。
荀彧之前因為關心則亂,所以對於這方麵的事情想得不夠周全,現在被郭嘉這麼一提,頓時一驚,『你是說……』
郭嘉微微點了點頭,『我就是……就是有些想不明白,這事情……究竟是怎樣插手,又是從哪裡推動的……我隻是有這種感覺……就像是順風順水往下走,就像是背後的一股風……真是厲害啊……究竟是怎麼做的呢?』
荀彧不由得沉吟了起來,旋即精神頭比之前好了許多,眼珠動了動,『奉孝你莫非是特意給我找點事情,好削減些我的憂慮?』
郭嘉點了點頭,『這倒是也有這樣的想法……但是這個事情,我感覺也是真的……』
『感覺?』荀彧再次確認。荀彧並沒有責罵郭嘉說出好不靠譜的『感覺』二字,而是對於這種感覺非常的重視,因為他知道如果完全不靠譜的話,郭嘉基本上不會說,既然說出來了,就說明有一些問題,隻不過暫時沒有能找到什麼頭緒而已。
『那就將他找出來!』荀彧忽然有了鬥誌,精神也昂揚了起來,『既然有人做了什麼,必然會留下一些什麼,然後我們就能知道是什麼了!』
郭嘉笑著,點了點頭。
兩人相視,終於是歡笑了起來,就像是在院外,在重重護衛之外的那些喧囂之聲,那些光火之色並不存在一樣。
其實這些喧囂,確實不足為慮。
特彆是曹操麾下大軍壓境的時候。
不僅僅是來了夏侯的兵,還有其他人馬。
許縣北門之外,同樣是一片狼藉。滿地都是翻到的車子,跑丟的鞋子,各種雜七雜八的物件。還有人一動不動的躺在地麵上,顯然是已經身亡了,在火光的照耀之下,一些紫黑色的血跡沾染得到處都是,頗為觸目驚心。
任峻和鐘繇神色凝重。他們猜到了事態可能會比較嚴重,但是沒想到會這麼的眼中……
城中火氣,熱氣升騰,導致城周邊的寒風呼嘯著就往城中撲去,就像是有無數無形無影的靈物,紛紛填入修羅場之中一樣,讓人不禁有些聯想起來,就像是大漢先靈?亦或是這大漢龍氣?習慣了讖緯之言的山東之輩,在這樣驚變之下,不免多出了幾分的疑神疑鬼來。
這種疑神疑鬼,很快就被軍令打破了。
『什麼?封鎖坊門?不是鎮壓街道平亂,先隻是封鎖坊門?』任峻在火光之下又是仔細看了一遍的軍令,然後確認了一下送來軍令的確實是熟悉的在夏侯惇身邊的心腹護衛,於是即便是不完全理解,也隻得拱手遵命。
『傳令!進兵!占據坊門,間隔內外!不必追殺亂民,就地棄械投降者不殺!若有異動者,殺無赦!』
在什麼位置上,便是做什麼事情。
這一點,任峻很清楚。
鐘繇也是一樣。
作為率先覺得事態有些不對,然後向曹操表示了善意,並且做出了相應行動之後,自然也是得到了一些回報。
畢竟,不是曹操容不下這些士族子弟,而是這些士族子弟容不下曹操!
自己吃相難看,卻不容許旁人指責,更不想要改正!
而現在,不想改,就有人幫著改!
曹軍兵卒齊齊湧動,在轟天戰鼓之下,夏侯惇從城南,城西,任峻從城北城東,排成整齊隊列的兵卒直接衝進了許縣之中!
四麵合圍!
一舉而定!
在許縣之中的那些作亂之人,還想著要繼續製造混亂,將普通百姓推上去送死,然後自己就可以趁亂脫身,但是沒有想到曹軍根本沒有理會那些無序亂跑亂撞的普通百姓,而是一進城就立刻沿著街道和裡坊,將整個許縣切割成為了一個個單獨的部分!
所有在城中亂跑亂撞的,隻要就地投降,就不會招來殺戮,以至於普通的百姓很多都直接投降了,而那些還想著頑抗和攪亂的家夥就立刻被顯露了出來,機警一些的連忙也裝作普通百姓,跪地投降,遲鈍一些或是昏了頭的,便是直接被當場格殺!
大火紛飛!
鮮血橫溢!
真正的兵卒戰陣麵前,那些假冒的兵卒毫無抵抗能力,就像是熱刀切凝油,瞬間就劈開,被擊潰,被殺死。
這一夜,注定了將是一個所有山東之人都是難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