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有聞司。
最新的潁川報告,抵達關中的時候,是在曹操再次進行清剿整頓行動的十天後,也就是十月初二。
雖然說斐潛和曹操相對來說還算是比較對立的狀態,但是因為經濟上的往來,所以總是有商隊來來去去,而曹操一方顯然沒有一個比較完善的間諜防禦體係,或許也有,但是因為其本身製度和官吏的問題,導致或許原本應該嚴密的地方不嚴密,鬆懈的地方更鬆懈,所以很多時候,從關中出去的那些刺探間諜,總是能夠比較輕鬆的將消息傳遞回來。
闞澤坐在廳堂之中,一邊看著最新的情報,一邊回想著這一段時間他從龐統那邊漸漸接手的一部分人員名單。
這些人員名單,雖然很龐大,數量很多,但是闞澤隱隱有個感覺,這隻是一小部分。
因為若是將闞澤放在龐統的位置上,定然也不會立刻給出所有的名單的,肯定還有核心的部分,隻是掌握在斐潛和龐統手中。
當然,這也是常理,闞澤並不會因為這樣就導致不滿,甚至是反而提醒自己要更加的謹慎。
這些名單當中,雖然到了闞澤這裡,隻是在秘卷上的一個名字和代號,但是若是落到了現實之中,這些名字和代號就是一條條的性命,甚至有可能是一家子的性命,怎麼能不小心謹慎?
在這些人員當中,闞澤看到了很多不同的身份,也越發的領悟到了有聞司的重要。
有道士,有學士,有士子,有商人,形形色色的人,各種各樣的職業,就像是一張無形的大網一樣,籠罩在整個的山東區域,遍布在冀州豫州境內……
按照龐統的意思,散布人員,隻是第一步。
稱之為滲透。
而且最為讓闞澤覺得恐懼的,這種滲透,甚至是不硬性的要求這些人傳遞消息的。這幾乎等同於這些人在外麵活動的時候,大大的降低了風險,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麼風險。
隻有一些節點的關鍵人物,才是負責集散消息,分派任務。
這些人會利用自己的身份,去結識各種各樣的人,不僅僅局限在官吏上,也不是完全都在士族之中,甚至有普通的百姓,一般的商人。
總之,這些人會通過接觸不同的人,必要的時候,可以完成不同的任務,或是重金收買官吏,或是對平民散播輿論。
其中甚至還有士族子弟,專門負責提出各種疑問,給周邊的民眾種下懷疑的種子……
而且,這隻是第一步!
第一步!
闞澤記得,當時他帶著一些敬畏詢問龐統,究竟是一共有幾步的時候,龐統笑而不答。
龐統,不,是驃騎大將軍,其實在用山東做試驗?
幾萬,幾十萬的人,其實就像是棋盤上的棋子,隻是試驗的一個部分?
闞澤甚至暗自推測,青龍寺大論,是不是同樣在這個棋盤之上的一枚棋子?
闞澤吸了一口氣,伸手拉扯了一下在一旁的繩索,廳堂遠處傳來了細微的叮鈴聲,旋即有護衛出現在了堂下。『傳馬軍侯,張從曹和王直尹,前來議事。』
為了避免護衛在堂外有意或是無意的聽到了一些什麼隻言片語,有聞司所有的值守護衛都是距離堂外三十歩,除非有人招呼,或是像闞澤這樣扯鈴鐺發出信號的,任何有靠近廳堂的行為,都被視為是有意竊聽。
因為潁川的消息,遲早會傳遞到長安來,隻不過闞澤這裡是先一步獲取了而已,所以也沒有必要動用密室,便是在廳堂之內商議就可以了。
『這一次,看來潁川之中,會有大事發生……』
闞澤默默的想著,有些緊張,但是也同樣感覺到了興奮。
這算是從龐統那邊半獨立出來的有聞司第一次進行主導外部事件的處理。
之前清剿關中間諜,是對於內,而現在,則是對於外,或許從現在開始,才能真正的算是有聞司的一個比較完備的形態。
但是依舊需要謹慎。
闞澤可以利用手頭上獲得的名單,但是並不代表可以無底線的消耗和浪費。
最好是少量運用,並且無損。
這是闞澤給自己定下的目標……
他並沒有等待多久,在有聞司內執勤的馬軍侯,張從曹和王直尹,就前後腳都到了。
等這三人都坐定了之後,闞澤將潁川的情報拿了出來,給三人傳看。
『諸位,潁川之內……』闞澤環視一眼,『或許我們麵臨著一個機會……』
三個人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著情報,片刻之後,所有人都抬起頭,臉上多少帶出了一些疑惑的表情。
『敢問司長,這……這報告可靠麼?不是前幾天才有人說潁川之事虛假麼?』張從曹皺著眉頭問道,看的出他在意的是情報的真實性。
曹操對潁川豪右動手了?
曹操是這麼肛裂,呃,剛烈的麼?
馬軍侯在一旁哈哈笑了笑,『前幾天在說潁川之事虛假的,也是我們……』
張從曹愣了一下,『哈?!』張從曹前幾天在忙於對於有聞司檔案歸整,沒有涉及行動,所以他不是很清楚其中的關係。
『之前潁川傳聞,說動則傷亡成千上萬,這是虛假的……』闞澤在桌案上敲了敲,然後說道,『但是曹丞相動手……這是真的……』
張從曹點了點頭,『這麼說來,之前潁川傳聞,可能是……曹丞相有意放出來的……現在見我們沒有具體對應動作,才是真的動手了?』
闞澤點了點頭說道:『多半如此。』
『那麼我們做什麼?』馬軍侯說道,『派人過去……趁火打劫?』
張從曹瞪了馬軍侯一眼。
馬軍侯吭哧了一下,『不是,我的意思是,這個,那個……』
闞澤笑了笑,『無妨……其實意思也相差不多……我的想法,是試一試「間之戰」……』
張從曹目光一動,『就是上次龐令君來訓勉之時說過的那個方式?』
闞澤點了點頭。
這一會,換成了馬軍侯聽不懂了,『什麼,什麼叫做「見之戰」?是看見的見麼?還是刀劍的劍?』
闞澤緩緩的說道:『是用間的「間」。我覺得,曹丞相肯定有所防禦,在許縣周邊,潁川左近的監控,肯定是相當嚴格,如果我們的人在周邊想要做一些什麼,恐怕是有很大的風險,而且當下潁川有夏侯統兵,不管是糧倉還是公庫,都在軍方的嚴密控製之下,即便是我們想要進行破壞,也未必能取得什麼很好的效果……』
『所以我們應該試一試龐令君之前說的這個……「間之戰」……』
『請司長吩咐!』馬軍侯拱手說道。
闞澤擺擺手說道:『不是吩咐,而是商議。這個想法是我的,但是執行麼,要手下的人,馬軍侯你要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補充,而張從曹……你本身主要負責收集具體情報的,你需要站在士族的角度來看待這一次的「間之戰」……』
『士族?』張從曹愣了一下,『不是攪亂軍中?』
馬軍侯笑道:『剛才司長不是說了嗎?曹氏軍中當下肯定是多有防備,現在去風險大!用間麼,當然是迂回進攻!誰用間的時候是當兵卒一般上陣作對廝殺用的啊?』
張從曹恍然道:『是在下愚鈍了……』
闞澤看了看張從曹和馬軍侯,『這麼說,伱們都覺得可行?很好,王直尹,請記錄一下這一次會議的紀要,然後我等簽字畫押……接下來的是秘要,不得落於文字……』
『在下明白。』王直尹微微點頭。其實在一開始的時候,王直尹就在不斷的記錄幾個人的話語了,在闞澤吩咐完了不久之後,王直尹便是將之前三人的商議的話題落於文字檔案之中,然後吹了一下墨跡,呈給闞澤。
闞澤上下看了一下,見沒有什麼差池,便是點了點頭,取了筆在末尾畫了一個花押。隨後馬軍侯和張從曹也跟著在下方畫押。
王直尹收了,然後對著闞澤等人行了一禮,便是收拾了筆墨,走了出去。
既然是『秘要』,不得落於文字,王直尹便不需要繼續在一旁記錄了。
等王直尹走了,闞澤又是吩咐護衛在周邊警戒,然後才重新坐下,重申了一下機要保密的條例之後,說道:『依龐令君之言,用間者便如用兵,未勝先需慮敗,先求不敗,方可求勝。此次用間,不可炫耀,亦不得急於求成,成則大善,不成亦可。』
『不可貪功,不得冒進,便如行軍作戰,需慎之又慎也。』
闞澤總結道,馬軍侯和張從曹也都一同稱是。
闞澤點了點頭,才緩緩的說道,『春秋戰國用間,無非一則離君臣,二則壞倉廩,三則亂軍伍,然如今此等策略已過時……非不能用,乃收效微也。如今用間,需因地製宜,因時而變。』
『如今離君臣,當知君臣之意,非唯有王侯將相爾,所離上下所屬,皆可稱之為「離君臣」……』
『如果我們將士族和百姓也分彆看成一般的人……如此這般……』
……(`Д′*)9……
幾天之後。
在鄴城之南的安陽縣城內的蔡昱,遇到一次小小的交通意外。
蔡昱,在曹操入主冀州之後,就基本上是收斂了起來。一方麵是他算是袁紹遺留下來的『降臣』,另外一方麵則是王銘被調往了豫州,使得他感覺就像是失去了一個支撐一樣,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嗯,蔡昱絕對不會承認他的這種失落,是因為王銘時不時的可以給他補貼一些錢財的原因的……
要知道要討好一個女人是很花錢的事情,更何況要同時間對付和討好好幾個女人?
更何況那些願意為妾的女子,一般來說都相當會花錢。
花得蔡昱啊,經常就是兩袖清風。
袁紹死了,王銘走了。
蔡昱不管是原本撈錢的路子,還是說額外的收入,都大幅度的下降。
有錢的時候,蔡昱就是風流倜儻的帥哥。
沒錢的時候,蔡昱就是毫無用處的渣男,藥渣的渣。
有錢當然就有感情,蔡郎,郎君,小甜甜,小心肝什麼的都是隨便叫,什麼花樣什麼姿勢都沒問題,捅喉嚨就算是再深也不會作嘔,可是一旦沒有錢了之後,便是稍微輕輕一碰,便是惡心得不行……
雖然說蔡昱心中也是早有計較,但是真碰上了,也難免會有些傷悲。
於是蔡昱便離開了鄴城,自請到比較偏一些的安陽縣城來,也算是清淨了一些。
小縣城有小縣城的好處,生活簡單,三點一線。
上班,食堂,住所。
一切風雲變幻,似乎都已經遠去。
不過,在這麼的一天,蔡昱的清淨,被打破了。
在回家的途中,一輛拉著乾草的牛車與剛巧路過的蔡昱的小車相撞。
蔡昱乘坐的小車當然是木質的,兩車的速度也都不快,隻不過是在相錯而過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碰到了一起。
趕車的車夫大概還沒有弄明白蔡昱的身份,頓時就毫不客氣的用濃重的冀州口音大罵起來,將所有的責任都歸咎到了蔡昱的隨從身上。
蔡昱隻是小吏,坐的車輛當然也沒有什麼特彆標識,但是也不是普通百姓所能隨意衝撞的,被惹怒了的蔡昱隨從便是毫不客氣的衝了上去,將那個莽撞的車夫從牛車上扯了下來。
蔡昱正在看著自己的小車被撞的破損之處,有些心疼的盤算著修補的價格,卻沒有想到那個車夫忽然擺脫了他隨從的拉扯,衝到了他的麵前,抓住了蔡昱的手臂,向他求饒……
『乾什麼?!現在才想著求饒,晚了!』蔡昱的隨從跟著衝了過來,將車夫拉扯開,並且重重的踹在車夫身上,將其踹倒在地。
『……』蔡昱沉默了一會兒,臉色似乎有些變化,見隨從還要衝上去毆打車夫,便是說道,『算了,算了……他也是無心之過……』
見蔡昱發話,隨從這才罷休,又是將車夫的車輛推往一旁,才重新往前而去。
被打倒在地的車夫從地上爬起,揉揉被打痛的胳膊與背,將牛車重新套起來,一邊小聲咒罵著,一邊在周圍好奇路人的圍觀下離開。
在街道邊上看熱鬨的路人見事態已經平息了,也就頂多是哈哈笑了幾聲就散開了。畢竟安陽縣城街道狹小,比不上鄴城寬闊,挨挨擦擦的事情在所難免,這種事司空見慣,連做茶餘飯後的談資都沒什麼價值。
隻不過在蔡昱心中,卻有些激動。他攏在袖子裡麵的手有些顫抖,而在他手掌中間,則是一枚蠟丸……
這麼長時間了,驃騎大將軍又是想起了我了麼?
第二天,蔡昱就借著自己外出散散心的名頭,出了安陽縣城,到了城外往西十裡一個的一處山溝。
這個山溝因為石頭比泥土多,並且距離水源有一段距離,因此根本就沒有農田,也沒有什麼產業,隻有些亂石雜樹,荒草灌木。
蔡昱背著手站在山溝的一塊岩石上。
『你去那邊望風,然後你去另外一邊,碰到什麼可疑的動靜,就立刻通知我。』蔡昱對著兩個心腹隨從吩咐道。
心腹隨從左右看了看,有些覺得不放心,『郎君,真的就是在這裡?好荒涼啊……』
『荒涼才不會被閒雜人等發現……』蔡昱說道,『去罷,我估計差不多該來了……』
蔡昱嘴上平穩,但是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忐忑的。這是從袁紹死後,他進入了曹操麾下之後,驃騎大將軍第一次派人和他接觸。
蔡昱仰頭望著天空。
天空蔚然。
他之前是黃天的一員,後來又進了黑山,後來則是加入了袁紹,嗬嗬這麼說來,自己也算是三種顏色了……
所以天生就是和驃騎大將軍的旗幟相互符合麼?
張角的夢想就是建立一個純粹的,平等的,沒有病痛,沒有沉重賦稅的黃天世界,可是最終張角失敗了。而當年受到了張角信念影響的蔡昱,就覺得自己的世界也跟著張角的衰敗而覆滅了,直至他遇到了斐潛。
斐潛曾經勸說蔡昱留在北地,忘卻過去的那些東西,像是其他黑山眾一樣去重新開始生活,可是蔡昱做不到,他覺得要給張角複仇。
或者說,他想要完成當年張角的遺願,將鄴城的天空重新染上黃天的顏色。
當年張角一麵派人串聯,在各地城門上寫上『甲子』二字作為記認,另一方麵派馬元義到荊州、揚州召集數萬人到鄴準備起事,又派人到雒陽勾結宦官封胥、徐奉,想要裡應外合。
可惜最後被唐周告發了。
一個在冀州擔任官職,出身是在青州,然後到了河洛去告發的唐周。
嗬嗬,好巧啊。
太陽微微偏西的時候,蔡昱等待的人終於出現了。
看著來人一步步的走上前來,蔡昱不由得緊張的舔了舔嘴唇,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翻牆去偷香的那個時刻,心跳加速……
來人走到了蔡昱近前,然後摘下了頭上戴著的鬥笠。
蔡昱的眼睛一下瞪圓了起來,脫口而出:『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