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坐在房間之中。
陽光從外麵射進來,在後堂的木地板之上形成了一塊光斑。
曹操盯著那塊光斑,然後看著這一隻小蟲子不知道從哪裡爬了出來,爬到了光斑之中,然後似乎感覺到了光明,亦或是感覺到了曹操的視線,在光斑裡麵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一點退縮的意思,但是片刻之後,小蟲子便繼續向前了。
曹操眯著眼,微微捋著胡須。
房間之內靜悄悄的。
過了一陣子,有人從外麵進來,是曹操的夫人卞氏。她端了一碗羹湯進來,見曹操在閉目養神,卞氏輕輕的在桌案之上放下了羹湯,然後繞到了曹操背後,將曹操的頭攬在了自己懷裡,輕柔的給曹操頭上揉捏起來。
曹操吐出一口濁氣,然後微微向後,覺得自己肩頸之處的酸痛在卞氏揉捏之下,消散了一些。過了片刻,曹操睜開了眼,然後握住了卞氏的手。
『聽說元讓來了?』卞氏輕聲問道,『要留下來一起用餐麼?』
曹操微微搖了搖頭,鬆開了卞氏的手,然後端起了桌案上的羹湯,『不,他有事,走了……』
曹操的聲音帶著一種疲倦,有些沙啞,然後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卞氏微微有些驚訝,但是她很好的掩飾了起來,然後低下頭,不追問。
曹操三口兩口喝完了羹湯,然後放了下來。
卞氏輕輕的挪過去,將吃完的碗收了起來,然後站起身,緩緩的退出了後堂。轉過了回廊,便有婢女上前,接過了卞氏手中的餐盤。
『今日晚脯將羊魚撤下,換些清淡菜肴,再熬些米粥……』卞氏一邊在回廊之中往前行,一邊吩咐道。
仆從在後麵,在回廊的外側跟著,點頭哈腰,連聲應是。
『將庫房裡麵那個繡花川錦拿出來,給夏侯將軍夫人送過去……』卞氏繼續說道,『還有新收來的粟米也送一車去……』
『是,是……奴婢記住了……』
卞氏點了點頭,『去罷。』
下人連忙去忙碌起來。
卞氏拐過回廊,微微回望了一下。
夫君遇到了大事了,可是她又不能問,當然,即便是問了,曹操也未必會和她說。
卞氏微微抬頭,看向了另外一側。
太陽正在在圍牆的瓦片上掙紮著不肯落下,將瓦片染得一片鮮紅……
夏侯惇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家中的隨從上前想要幫他解開身上的甲胄,卻被夏侯惇伸手推開,『不用,某待會還要外出!將馬備好!』
就這樣穿著甲胄,夏侯惇走進了後院。他妻子迎了上來,『見過夫君……夫君這是,還要出去?』
夏侯惇和曹操的關係很好,所以兩家的夫人也經常往來。一般來說,若是臨近了吃飯的時間,都會將對方留下來吃飯,而且對方也不會客氣。可是這一次,夏侯惇去了曹操府內,不僅是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還沒有脫掉身上的皮甲,似乎還要出行的模樣。『丞相,丞相……可是安好?』
聽到妻子的問話,夏侯惇的眼中晃過曹操那有些血絲的眼眸,神色動了動,然後還是笑了笑:『主公安好……』
夏侯夫人笑了笑,她見到夫君情緒似乎不高,還以為是曹操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既然夏侯惇說丞相安好,那麼就是其他的公事了,而在公事上麵的麻煩,她也幫不上忙。
夏侯惇在後堂之中坐下。
夕陽落在後院內,將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了些許的紅豔。
樹上,石上,木板上。
還有人身上……
夏侯夫人坐在在夏侯惇的身邊,靜靜的等待著。她知道他有話要說。
果然,過了片刻之後,夏侯惇沉聲說道:『某出門之後,你收攏府內,緊閉大門,讓夏侯氏子弟居家,仆從也少往外派……』
夏侯惇仰起頭,看向了院中那棵正在往下飄著落葉的樹,『今秋多事……小心謹慎些……』
說完,夏侯惇站起身,『差不多了,馬應該備好了。我走了,家裡就交給你了。』
『夫君……你,你是要去哪裡?』
夏侯惇沒有回頭,『去殺人。』
夏侯夫人瞳孔擴大了一下,愣神了片刻,卻見到夏侯惇即將走出後院,便是連忙上前揚聲道:『夫君!』
夏侯惇回過頭。
『妾身,妾身等夫君回來……』夏侯夫人微微躬身行禮,『妾身新學了一式羹湯,到時再請夫君品鑒……』
夏侯惇點了點頭,然後接過護衛遞過來的兜鍪,扣在了腦袋上,走進了殘陽的光華之中。
……(???)……
夕陽下。
枯樹。
殘酒。
一人端坐,一人橫躺。
郭嘉哼哼唧唧,叭咂著嘴,『何以解憂?唯有美酒!美酒一樽,凡事無憂!美酒兩樽,天地我有!美酒三樽,世間千秋!美酒……嘿嘿,美酒四樽,文若文若何不休!』
麵對郭嘉的調侃,荀彧捧著手中的一樽酒,就像是麵對著一杯毒酒一樣,『……為何一定要殺人?』
『為什麼?』郭嘉哈哈大笑起來。
對於郭嘉和荀彧來說,曹操的一些軍事動作其實都不可能繞過他們的。可正是沒有繞過,卻讓荀彧和郭嘉更加的無奈,主要還是荀彧。
出動兵卒,難不成是為了秋遊麼?
戰刀出了鞘,若是不見血,這刀就會鈍的。
這一年,發生了不少的事情。
『再捅出窟窿,這房子就要塌了啊……』荀彧就像是一個勤勉的農夫,儘可能的維護這個四下漏風的棚屋,可是現在,卻感覺他之前所有的努力,似乎即將變成泡影。
不僅是房屋外的在搞破壞,就連房屋內的,也一樣在拆家。
事情似乎是一下子就急轉直下。
但是似乎又是一種必然。
這一年裡,由於大漢整體的動蕩,再加上一方麵要追趕斐潛的軍備技術,要增加軍費開銷,另外一方麵則是多年的農桑基礎,交通設備,也需要投入進行修複,雖然在荀彧精打細算之下,大體上一年又是一年的對付過去,可是當下的事情,卻讓他的這種拚縫糊牆徹底的失去了作用。
潁川和曹操之間的矛盾,徹底爆發了。
他此時正在心中想著昨天過來的一個命令。
命令來得很突兀,是關於附近匪事的。
說是在穎水左近出現了賊人……
可是因為天子劉協定都許縣的緣故,周邊的匪徒賊人什麼的都已經被一次又一次的清剿乾淨了,而在昨天發出的公文之中,又多出了一群『匪患』,說是有一群不服王化的賊子,已經嚴重攪亂了潁川的安定,又因為潁川屯田兵需要照顧秋收秋獲,所以行權宜之計,掉夏侯惇暫入潁川,剿匪除賊。
事情詭異得不得了。
但是荀彧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這不是什麼匪賊……
或許也算是另外的一種『匪賊』,但是何必要動用兵卒呢?
兵卒一旦出動,事態就嚴重了啊。
畢竟,真的要是一般的匪賊,那麼何必動用到夏侯惇?附近的軍隊,郡縣裡麵的縣兵,多少抽調一些出來,然後由一個中層軍校統領也就是了,怎麼會讓夏侯惇出馬呢?
荀彧甚至覺得,這是曹操發出的最後一聲的警告。
至於警告的是誰……
荀彧端著酒樽,就覺得嘴裡發苦。
這日子,可要怎麼過啊?
荀彧知道潁川的問題,也清楚曹操想要一些什麼,他甚至明白天子劉協渴望著一些什麼,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又怎麼可能有完全麵麵俱到的?更何況這些人要的都是同一件東西,利益。
或者說,能獲取利益的權柄。
附近的『匪患』,真的到了這個程度了嗎?
荀彧問自己。
然後他發現自己回答不上來,就像是他不清楚為什麼在關中,斐潛就能夠調和那些渴望,那些利益,以及相關的權柄……
荀彧端起酒樽,一口飲儘,發現不知道是因為他端著的時間太長了,以至於酒氧化過頭了,亦或是他的心情糟糕透頂,反正,這口酒,很苦。
苦酒。
……o(TωT)o……
穎陰。
黃昏之中,光影晃動。
『郭兄弟,你交代的事情,為兄幫你辦好了。伱說,怎麼感謝我?』
在外麵,是縣令和縣丞,是上級和下級,但是在私下後堂之中,則是親如兄弟。
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兄長!小弟豈能是「交代」讓兄長辦事?這不是折煞了小弟麼?』郭奉嘿嘿笑著,老鼠胡子亂抖著,『隻是懇請,懇請而已。兄長可是有何所願?便是上天攬月,下海捉鱉,小弟也是在所不辭!』
『你是穎陰的財神爺,這九天月,深海鱉,就算了,』種宏笑嗬嗬的說道,『但是這今秋賦稅……可是要滿額繳納啊……』
郭奉目光一凝。『兄長,不是說要報虧空受災了麼?』
『對!』種宏說道,『當然要上報受災虧空!而且還要讓上麵的知道我們受災了,虧空很大!』
『那怎麼?』
『等到周邊郡縣都難完成,』種宏哈哈笑道,『若是能在受災之後,還能足額繳納賦稅……不是更顯得你我能力擢拔,德行超越麼?看看,我們千辛萬苦,為了朝堂社稷……』
郭奉吞了一口唾沫。
種宏笑著,哈哈的拍著郭奉的肩膀,『我聽說你新吃進了不少田畝啊……你說說,這些敗家的賤民,好端端的祖產,就這麼賤賣了!真是不孝啊!不懂得珍惜啊!』
『嗬,嗬嗬。是,是是,兄長說的對。』郭奉陪著笑了笑。
種宏點著頭,就像是依舊在發這感慨,『你說,這些無信無義,不忠不孝的賤民,會不會出爾反爾,到時候又反悔了呢?你看看,拿了你的錢財,結果過段時間又是說賣得賤了,不願意了!你說,遇到一兩個,七八個,這樣的家夥,是不是很煩?』
郭奉的胡須抖著,低下頭,掩飾著眼中凶光。
『忠孝禮儀信,便是為人之本也。』種宏笑嗬嗬的,也眨了眨眼睛,就像是要將目光之中那些隱藏著的東西消除了一樣,『我們身為父母官,但是就像是父母一樣,不能給與照顧太多,畢竟慈母多敗兒啊,總是幫手、照顧,哪裡能出人才?哪裡可以知曉這風風雨雨?更何況,穎陰如此,潁川呢?』
『當然,我也是受到了些照顧的……』種宏繼續說道,『隻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要勇擔重責的,要體現出能力和擔當來……我知道,這賦稅麼,有些難度,不過……我會記得的,若是真碰上什麼大事,我還是可以幫幫忙,畢竟你我兄弟一場,怎麼能坐視不理?是吧?』
郭奉將臉上的麵皮抖將起來,拚湊出一個笑容來,『是,是,兄長說的對……』
『哈哈,就是麼,隻要這賦稅足夠,』種宏意味深長的說道,『其他都是小事!看看,潁川上下,誰能給朝堂做貢獻?又有誰在忠心社稷?像是什麼舞陽,葉縣,年年賦稅墊底,甚至還要朝堂撥款補貼,真真丟臉!要是我……便是當場羞愧而死!』
『是,是,兄長說的對……』郭奉應道,沉吟了片刻之後,『小弟雖然收了一點點的田產,一點點,但是這人手,還是有些不足……這些賤民,寧願去荒野做流民,都竟然不願意當小弟的佃戶!簡直就是不知好歹……』
『哈哈哈,此乃小事爾……』種宏笑道,『這還用我來說麼?放心,還是那句話,隻要賦稅足量,一切都不是問題!』
兩人相視片刻,便又是一同哈哈笑了起來。
後堂之外,有一名仆從急急而來,然後在堂外叩首。
郭奉認得是自家的隨從,便是告了一聲罪,走出了堂外,側耳傾聽。
種宏微微斜藐著,看著郭奉臉上的神色變換,心中也略微盤旋起來。
郭奉揮揮手,讓隨從退下,然後進了後堂,做為難之色,『兄長,家中出了些急事……呃,小事,要去處理一下……』
『小事?』種宏放下了筷子。
郭奉點頭,『小事。』
種宏點了點頭,作勢欲起身,『好!兄長送一送你。』
郭奉連忙上前攔住,『怎敢動勞兄長相送?兄長安坐,安坐!待小弟事情處理完了,再來和兄長不醉不歸!』
『好,好!不醉,不歸!』
……?|·?·|?*~……
夜色降臨。
一切都昏暗起來。
郭奉翻身下馬,然後一邊往院內走,一邊惡狠狠的說道:『人呢?』
在一旁的隨從彎著腰,就像是好生生的一張人皮卻折了一半下來,『回主子,在裡麵,拿著呢。』
郭奉走進了院子,看見在院子當中被捆著的一人,深吸了一口氣,『某待你不薄,為何還要告發於某?你也是郭氏之人,為何還不懂得維護自家宗族?』
地上的人蠕動了一下,偏轉過頭來,看向了郭奉。
郭奉低下頭,微微前傾,『你太放肆了!說,今日之事,你……可知錯啊?你還告訴了誰?如是說來,我就做主,饒了你一命!』
地上那人靜靜的看了一會兒郭奉,半響之後,『我沒錯。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場麵之中,忽然一片寂靜。
就像是光和影在這個瞬間全數都凝結了一樣。
『子不教,父之過也。作為父母官,也作為郭族鄉老,看見你這樣,我很痛心啊……』郭奉緩緩的開口打破了沉默,『我於你父親,也是多年交情……若是你父親健在,也定不會縱容你做出如此錯事……你可知這朝堂之爭,就是你死我活!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這是一族上下的事情!你有兩件大錯,第一,不分敵我,第二,婦人之仁!這兩項犯了那一項,都是百死莫贖啊……說,你到底將那些東西交給了誰?』
『我……』地上那人停頓了片刻,『或許我是錯的,但是你也是錯的……』
『子不言父過,為尊者諱,我的錯,你不該說。』郭奉應道。
『你不是我父親。』
『但是我是你叔父!還是穎陰縣的父母官!』郭奉惡狠狠的盯著,『你以為我願意做這些事情?我也是迫不得已!』
『嗬嗬,哈哈,』地上的那人冷笑,『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的收錢,迫不得已的枉法,迫不得已的荼毒百姓,將穎陰周邊……』
『閉嘴!掌嘴!』
郭奉咆哮著,旋即有仆從撲了過去,然後劈裡啪啦的抽著那人的嘴巴。
在黑夜裡麵響亮的嘴巴聲中,郭奉背著手,振振有詞,『做事還是要有方法的!不懂官場迎合之人,連立足都難,還能為百姓做一件實事嗎?做人啊,要懂得看清楚這世道現實,不是你一個小輩想怎樣就怎樣的……就像是現在,就算是你平日裡麵能言善辯,可是當下你還能說麼?你還怎麼說?』
『嗚嗚……』
郭奉緩緩的彎下腰,盯著那人,『我原來想給你一個機會啊……你知道麼?若是你真的鬨騰起來,你出名了,可是一群人,一大群人,我們上下都要去死!去死你知道麼?混賬東西!埋了他!』
幾名仆人湧了上來,然後拖著那人就往後院的小樹林裡麵而去。
一些聲音傳了過來。
郭奉背著手,仰頭望天,『兄弟啊,對不住了。你孩子不懂事啊,不懂事啊,是你孩子不孝再先……莫要怪我,我也是為了一族上下的好……』
些許的喧鬨,持續了一小會兒,然後又平靜了下去。
……(:)~……
太陽重新升了起來。
就像是昨夜的黑暗根本不存在一樣。
夏侯惇坐在了馬背上,他的鱗甲在陽光之下發著光。
在他的身後,是曹操最核心的力量。
『出發!』
『目標,穎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