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雖然是已經進入了仲夏,但是半夜時分,依舊多少有些涼意,縱然是日間的喧囂,依舊無法抵擋在黑夜裡麵悠然而生的絲絲寒意,或者說,這份的寒意來自於心中,而並非是在皮膚之上。
驃騎將軍,嗯,即將晉升為驃騎大將軍的斐潛,給與了曹操這一邊的政治集團龐大的壓力。就像是眼前的這無邊的黑夜,縱然可以舉起燭火,點起燈籠,高擎火把,但是黑夜依舊壓在頭上,壓在心間,無法去除,無法回避。
山東山西之間的紛爭,其實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種下了,而後又持續綿延到了唐代,在玄武門的時候爆發出了不可調和的巨大矛盾,達到了巔峰,並且一直延續整個唐朝,還影響了後續朝代。
在當下斐潛和曹操之間的紛爭,不僅僅是這兩個人的對決,也不是兩個人私人的恩怨,而是兩個人所代表的的政治集團的對決,是從春秋戰國開始一直到當下,山東和山西之人之間的對決。
春秋之後,戰國之始,山東山西的紛爭就已經不斷了,不管是從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都是如此,當時位於山東地域的齊國魯國等國家,沒少嘲諷位於山西的秦國是土著,是一身上下沾染了腥膻的鄉巴佬,是不學無術不知禮儀不明經書的土撥鼠……
當時魯國就不說了,齊國學宮天下聞名,文化之鼎盛,冠絕中原。
嗯,雖然說那個半月,呃,羋月太後確實也憨憨的公然在朝堂之上講述她和贏駟在床榻之上的二三事,而且還是當著外國使臣的麵,也坐實了秦國人在當時確實是不怎麼在意這一些禮儀規範。。
可是最後偏偏是被稱為半個羌戎的秦國人統一了……
這讓山東之人情以何堪?
即便是後來,在漢初,就有人鼓動齊王韓信叛亂,然後到了漢景帝時期,依舊出現了山東諸侯國的叛亂。最終導致在西漢年間,持續的割山東韭菜,就是一種政治正確,數以萬計的大戶被遷徙到了關中,成就了長安的繁華,也殘留下了深刻的仇恨。
後來光武帝憑借著冀州豫州之力,重新統一了大漢之後,山東山西之間的矛盾和隔閡,不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逐漸的在加深。
畢竟儒家子弟常常掛在口頭上的就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正所謂『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
郭嘉如今給曹老板獻上的計策,就是『君子報仇』。
嗯,不是什麼『借刀殺人』,也不是『驅虎吞狼』,至多有些『挑撥離間』,或者是『二桃殺三士』的意味,但是更多的還是勸曹操當下需要隱忍,要積蓄力量,要正視根本性的問題,不能急於求成。這和演義之中郭嘉對於曹操獻出了針對袁紹的十勝十敗是一個道理。
演義當中,郭嘉獻出了十勝十敗的計策之後,在戰略上蔑視了袁紹,便是轉頭跟曹操說你看我們對上袁紹優勢這麼大,所以我們先去打呂布罷……
現在也是如此。
郭嘉在獻出了對於斐潛的相關策略之後,轉頭就對曹操說道:『故而,請主公去大將軍之位,而拜丞相之職!』
『改拜丞相?!』曹操頓時皺眉,旋即心中略有一些恍然。
郭嘉微微點頭,『丞相之位,乃天下百官之長也……當由眾而推之……』
『嗯……』曹操沉吟著,思索著。
『主公,不妨回想一下,』郭嘉伸手往堂外點了點,『這豫州是如何得之……可曾一蹴而就?』
曹操揚了揚眉頭,『這個……』
豫州,六郡。
曹操占據豫州,並非像是遊戲上麵一樣,咣當一下,城池攻下,然後瞬間變換了顏色,而是經過了一個不短不長的過程。
最早歸於曹操的是潁川,一方麵是曹操在荀彧等人的配合之下,擊敗了在潁川左近的黃巾殘軍,基本上掌控了潁川之後,又對汝南的黃巾展開了進攻,後來就大體上算是掌握了汝南地區。
然後梁國麼,是經過一段時間,直至在官渡之前才完全占領的。當時還有個小插曲,曹操追擊袁術的時候,沒錢獎賞將士了,就順手開了個包……
梁王墳。
那可是西漢十幾代和東漢七八代的梁王的盲盒!肯定是比某些沒良心的禽獸所賣的盲盒要實在!
後來天子聽聞此事,便是憂哭不已。
不知道究竟是悲傷什麼……
至於沛國,陳國和魯國,相對來說比較靠後了,是在擊敗了袁術和呂布之後,才算是比較完整的掌握了其地盤。
當然,整體上來說,曹操獲得豫州的過程還算是比較輕鬆的,因為有潁川荀彧等人的支持,所以也沒有出現反複,不少地方甚至是通過和平的方式奪取的,並沒有出現慘烈的攻城戰。
郭嘉之所以說豫州的情況,當然就是指代著冀州。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如今曹操陷入尷尬的局麵,就是因為冀州當下麵和心不和,表麵上換了旗幟,其實和袁紹之時相差不多。
『奉孝之意是……』曹操慢慢的說道,『是某心急了?』
郭嘉默然。
曹操深深的皺起了眉頭。
這還心急?
那麼不心急,還要多少時間?
斐潛那邊會給自己這麼多時間麼?
在實用了斐潛對於軍事上麵的一些技術更新之後,曹操越發的覺得時不我待,甚至有一種被時間追著趕著,即將碾壓自己屁股,菊花不保的感覺。
『主公,欲速則不達,』郭嘉說道,『若是冀豫合力,便如光武之時一般,又是何懼關中?如今冀州貌合神離,其中多有反複之心,若是不及時加以梳理,稍有變化,便是動搖根基,豈不是愈發困難?』
曹操目光微動,似乎在權衡著利弊。
在曹操年少之時,其實也袁紹袁術差不多的心思,覺得得冀州豫州,便是得天下,就是那句老話『得中原者可得天下』,所以在討董初期,袁術吃袁氏的老本,占據了豫州,袁紹便是死盯著冀州,曹操隻能是被夾在了中間,作為兩個袁的氣墊床,或是什麼其他的緩衝物。
可是到了當下,曹操開始漸漸的懷疑起這個所謂『得中原者可得天下』的正確性,重新去衡量光武之前的舊路,是否合適再開一遍的車。
人多,確實是優勢,可是人多了之後,各種思想就多,各種欲望就多,也就各種矛盾就多,若是不能加以調和,不能將這些分散的思想欲望統一到一處,說不得還不如人少的時候來得戰鬥力更強。
『再有一年……便是青龍寺大論……』郭嘉再點了一句。
曹操猛然之間想到了些什麼,便是睜眼看向了郭嘉,『經文注解?!』
郭嘉緩緩點頭,『此乃山東之大敵是也……便如昔日之「赤眉」……左有此敵,右有合利,何愁冀州不從?若是冀州從之,青徐亦定,主公又有何憂?』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站起身,背著手在堂內轉悠了兩圈,終是點頭,『奉孝所言甚是!便依此策!』
……(`Д′*)9……
從大將軍府內出來,已經是接近了黎明。
郭嘉搓了搓手,嗬出一口氣,在眉頭之間,似乎依舊有些寒意未散。
『這……還是夏天麼?』
郭嘉下意識的呢喃了一句。
在府門之外的隨從上前請郭嘉上車,郭嘉卻擺了擺手說道,『不用了,某要走動一下……去集市……』
仲夏的黎明,竟然還是有些寒意。就像是當下的曹操政治集團,看著如鮮花盛開,但是始終存在一個重大的,並且難以根治的致命隱患,就是在曹操政權之下的內部,始終缺乏『忠誠』和『信任』。
這種隱患形成的因素有很多,有士族子弟的各懷心思,但是也有曹操本人在骨子裡麵的懷疑一切的性格。曹操不信任,也不倚重於外姓之人,導致了在曹操之下,政治集團的內部嚴重的缺乏應有的『忠誠』和『信任』,而這樣的情況又進一步推動了曹操隻能依靠自家人打天下。
穀娔/span或許……
當年迎天子……
郭嘉慢慢的沿著街道往前走,思緒慢慢的發散起來。
在曆史上,不僅是曹魏政權,甚至是之後形成的司馬晉朝,都是如此。
在懷疑之中誕生,在懷疑之中死亡。
彆看在史書當中說曹操手下有『五子良將』,似乎看起來曹操對於這些外姓將領很不錯,但是實際上在大多數的時候,曹操和曹氏的繼承人,始終都沒有將軍權完全授予這些外姓將領。
曹操時代情況還要好一些,各種宗室人物普遍能夠得到重用。到了曹丕繼位後,其團隊內部的信任狀況進一步惡化,曹丕對其自家兄弟也都不信任,隻能倚重於宗室前輩而對於自家兄弟則予以嚴加防範,曹彰、曹植等親王級人物則近乎被軟禁。這種局麵導致曹休、曹真等宗室重臣凋落之後,曹魏中樞根本無人可用,實在沒有辦法才把統軍大權交給司馬懿,又因宗室人物力量微弱,曹家皇帝沒有任何實力掣肘權臣,權力因此很快落入司馬懿父子手裡……
到了司馬炎代魏立晉之後,司馬氏政權借鑒曹魏覆滅的教訓而大封諸王,所有重權全部集中到司馬氏氏自家人手裡。他們認為這樣搞下去,以諸王的強大實力拱衛中樞,皇帝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卻沒有意識到由此遺留的問題更加嚴峻,疑心病成為了無可救藥的癌症,在司馬炎去世不久,司馬氏家族內部就立刻殺得天混地暗……
郭嘉當然不清楚曆史上曹魏政權和司馬政權的走向,但是並不妨礙作為頂尖謀士的他,提前察覺到了這個方麵的隱患,並且借著這個機會,一方麵是給曹操出謀劃策,另外一方麵則是替荀彧圓場,除了這兩個方麵之外,便是試圖去治療,去消除曹操當下在政治集團當中形成的這種『懷疑』的政治氛圍。
可是,這有些難啊……
不知不覺當中,郭嘉已經走過了街口。
坊門陸續開放,而早早就出來謀生的早點小攤販,也在街頭巷尾鋪擺開來,攤子之中鍋釜的熱氣升騰,在這個略顯得寒冷的仲夏黎明裡麵增加了一些暖意。
郭嘉忽然覺得有些餓了,便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沒錢,又摸了摸腰間,也沒有帶。於是轉頭回來,對著跟在身後的隨從說道:『你們誰帶了錢?先借我點,回頭給你們……』
『這個……』
跟在郭嘉身後的隨從一愣,旋即有人應道,『郎君,你不是又要買酒罷?上次你買酒借的錢就沒有還……』
『閉嘴!』一個年長一些的隨從迅速的瞄了一眼在一旁的小攤販,發現其並不可能販賣什麼酒水,便是笑了笑,從懷裡摸出了一個並不是很大的錢袋,一邊遞給郭嘉,一邊說道,『郎君莫怪,這小子……這小子言語無狀了……郎君莫怪……』
郭嘉接過了錢袋,微微皺眉。
錢袋並不重,也就意味著這裡麵的錢也不多。
當然,吃個早餐而已,也不需要多少錢,隻不過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的這幾個隨從的反應……
郭嘉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忽然沒有了吃什麼的心思,將錢袋丟還給了隨從,『嗯,忽然又不餓了……走,上車!回家!』
他忽然明白了。
有些時候,多和少,其實是變化的。而這種變化,會因為人的不同,階層的不一致,導致其中會有相當大的差異。然後這樣的差異,便是以郭嘉的聰慧,都不知道應該如何消除。
隨從雖說不明就裡,不知道郭嘉到底是想些什麼,但是在大將軍府門房熬了大半夜,現在可以回家,自然是十分的高興,忙不迭的將車馬拉了過來,然後扶著郭嘉上車,便是往家中而去。
郭嘉坐在車上,目光掃過那些忙碌的小攤販,看著這些在晨曦之中的身影,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種有些悲涼的感慨……
可是,這驃騎,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難道他就不害怕,某一天這些『多少』的差異,鋪天蓋地一般湧動著,將其淹沒麼?
『呼……』
郭嘉仰頭望天。
晨曦之中,天色漸漸明亮,白雲緩緩的在空中飄動著。
而在此時此刻,在遼東,也有人仰著頭,看著同一個的蒼穹,卻麵對著不同的白雲。
就在前幾天,好不容易拉扯起來的公孫援軍,號稱十萬眾,然後在和城外的丁零人作戰之中……
大敗。
這就真的很讓人崩潰。
如今遼東之地的局勢瞬息萬變,自去年年末,丁零人開始入侵遼東一來,這近半年的時間,幾乎是連戰連捷,已經下了遼東近半數的郡縣。
公孫度自詡遼東王,一度以為隻要展示出自己的實力,便是可以直取幽燕之地,光大公孫氏的門楣,但是他沒想到的是,他不出手倒也罷了,在遼東的一場大戰之下,不僅是暴露出了遼東軍的虛實,更是在最後和丁零人結下不大不小的仇恨。
對於丁零人來說,原本強大的對手,是值得尊敬的,而一度成為自家的狗,卻轉眼之間翻臉咬了主人,則是斷斷不可輕易饒恕!
打遼東,對於丁零人來說,就是收拾背叛自己的狗!打起來也越發的手狠,然後……
當公孫康於城上看到這個結果的時候,他幾乎有眼前一黑的感覺,這種感覺甚至比他之前聽到了他父親去世的感覺還要更加的悲痛和無助……
這天下,這遼東,這些人,怎麼會是這樣!
當然,在這其中有一些事情,作為他來說,其實還是略微有些清楚的。
這一次的所謂援軍,在遼東的各個方麵上,有其父親數十年的經營,有漢人胡人之間本身的差異,有被劫掠的地方大戶的決心,而公孫康在中間,也是進了最大的努力,做出了最大的讓步,允諾了最大的利益,但是這些拚湊而來的援軍,卻有著先天的隱患。
也就是說,雖說目標是一致的,想要打跑丁零人,但是在援軍之中各方麵的用心,卻不儘相同。
普通的人,頂多就是想著早些將丁零人趕走,所以不管是誰來帶領都行,隻要能帶著他們將丁零人擊敗,那麼他們就願意聽誰的……
可是其他的人的思緒,所想要的利益大小,卻不儘相同。
有人要的多,就像是公孫康的親兄弟。
他弟弟想要平複遼東,搶奪他繼承他老爹的遼東太守位置的心思,公孫康是清楚的。可是如今被丁零人圍城,就算是丁零人就隻會蟻附,也對於公孫康造成了不少傷害,為了避免自己被困死在城中,也就隻能是先顧眼前……
而在遼東的這些大戶豪強之中,也要的不少,雖然迫於丁零人劫掠的痛楚,使得這些狗大戶不得不聯合起來出兵,但是不少人還抱著說反正換一個主子的想法,或許還可以和丁零人談判,若不是抓住了一兩個和丁零人暗通曲款的殺一儆百,說不得這些大戶轉頭就去投降了丁零人!
而至於那些高句麗和扶餘的所謂『盟軍』,就更加的不靠譜了。
但問題是,就算是再不靠譜,在援軍之中就算有不同的心思,但是人數擺在那邊,怎麼就這樣敗了?!
十萬雖說是虛數,但是萬餘還是有的,竟然就被丁零人如此輕易的殺敗了!
公孫康不由得回想起了之前在幽州之戰當中的經曆,然後越發的覺得沮喪。
三千驃騎軍可以打的丁零人上萬人奔逃鼠竄……
而丁零人數千又可以將公孫援軍萬餘殺得丟兵卸甲……
相比較之下,公孫軍算是什麼?
下三流麼?
公孫康一陣陣的眼前發黑。
為什麼同為漢人,就有這麼大的差距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