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驃騎將軍『簡單的』,或者說是敷衍的封爵進邑的建議,最終還是被否決了。
封爵進邑,看起來雖然還行,但是實際上麼……
即便是真的封爵進邑,若是給的太多,無形當中就等同於加強了斐潛對於關中北地的掌控權柄?能給斐潛添點堵不是更好麼,還反過去幫他忙?
同時斐潛的食邑累積也很高了。
雖然說大漢曆史上也有給一些高達萬戶的食邑的封賞,但是那是皇室勳貴的標準,而斐潛當下這樣的功勳,給個幾百多少有些說不過去,而給一兩千,然後再加上斐潛原本的食邑,雖說還沒有接近萬戶的標準,但是也明顯越發的接近了。
真要是還有什麼事情,照這樣的封賞下去,難不成出現異姓食邑萬戶?要知道,一談及異姓萬戶侯,大漢當中的人首先就會想起三個人,蕭何,張良,還有曹參。而斐潛何德何能,可以和這三個人比肩?
這樣的苗頭必須掐死,不能再給斐潛增加食邑了。
那麼不封食邑單獨封爵位,也不合適。
漢代過於扁平的爵位體係導致王侯之間的緩衝很少。
如今斐潛便是鐵打的關內侯,而再往上難不成給個『公』?沒聽諸葛瑾話裡話外都是『斐公』長,『斐公』短麼?不就是表示要這個麼?可真要順著這個意思來,那麼老曹同學的臉皮子要往哪裡放?
更何況還有一個棘手的事情……
荀彧瞄了一眼少府曹震,緩緩的說道:『隴右之地早年多淪喪羌人之手,西域亦成失土,今得驃騎複之,此功不可不賞,然自天子遷都以來,社稷動蕩,爵祿皆不時頒,若驃騎請歸其祿,朝廷何以與之?』
因為斐潛還不是王,所以食邑也並非是封國,按照大漢律法而言,斐潛是無法對於食邑區域之內的行政軍事進行管理的,隻是享有相應地區賦稅的權利,但是實際上這些區域朝堂從來就無法派人前去管理,同時也沒有收上來一分一毫的賦稅,所以實際上這些都是虛的,你懂我懂大家都懂……
像是這樣的事情,當眾人默認的時候,那就是道理。。可是當有人不願意,並且將其曝光出來,就沒有了道理。
曹震是曹洪之子,當任了天子少府少監之後,乾的一些事情大家都清楚。劉協的前幾任的少府監,不是死了就是跑了,然後長時間沒有人願意擔任,而曹震這個少監,自然就像是後世那些主持工作的副經理一樣,成為了少府的話事人。
諸葛瑾一口一個『斐公』,這意思還用得著多說麼?
荀彧的意思表麵上看起來很簡單,好像是再說現在裝糊塗給斐潛糊弄回去,斐潛要是不滿意,回過頭來找你要錢,不管是要之前朝堂所欠下的那些俸祿,還是少府這幾年的欠帳,到時候要怎麼辦?
畢竟從天子劉協遷都的那個時候開始,朝堂就沒有給過斐潛一粒米,一文錢的俸祿,現在要是再跟斐潛提封爵進邑,增加俸祿什麼的,那麼斐潛提出要將之間那些拖欠的先一次性付清,我們又該怎麼辦呢?拿什麼言辭來搪塞?
曹震冷笑了一聲,他現在是主管少府事項,那些天子采購的行為基本上也就是他搞出來的,覺得荀彧似乎明裡暗裡的在指責他的這些事情,哪裡肯忍,便是說道:『若是以令君之意,莫非欲加其「錄尚書事」乎?』
曹操立刻瞪了過去,『混賬!文若所言乃持重之語,豈可輕慢之,還不向令君道歉!』
旁人的話,曹震或可不聽,但是曹操發言了,豈能忤逆?
於是曹震吞了口唾沫,向荀彧施禮,口稱小子無狀,出言無心雲雲。
荀彧微微頷首,並沒有借題發揮,也沒有再多說一些什麼。
其實給斐潛開設『西京尚書台』的機構,也就是說給了斐潛「平尚書事」的權柄,甚至可以說是半個『領尚書事』。很多事情都是『早知道』,後悔『當初不應該』,而西京尚書台明顯就是這樣一類型的事情。
在那個時候,斐潛兵臨許縣,大戰一觸即發。而曹操主力還至少有一半在荊州,江東孫權虎視眈眈,冀州士族左右搖擺,可謂是內憂外患也不為過,再加上許縣之內也不是那麼的穩定,以至於暫且休戰使斐潛退兵,避免雙線或是多麵作戰,便成為了曹操當時最佳的選擇。
對於西京尚書台的名號,在當時覺得不過就是斐潛想要自主任命一些官職罷了,畢竟當時即便是不給這個名頭,斐潛也是一樣會自行任命,就像是袁紹和各地諸侯任命什麼太守刺史的時候會上報朝堂,沒有朝堂的首肯就不會任命麼?
所以當時大多數的人都以為這個事情沒有什麼大不了,並且屬於那種還占了斐潛的便宜的,可是現在看來才知道並非如此。
雖然說西京尚書台沒有任命九卿及以上官職的權柄,但是斐潛實際上根本就沒有,或者說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打算按照三公九卿的結構來組建決策層,所以這一條『限製』,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任何用處!
而且斐潛還反過來向關中士族子弟,表示自己有這個方麵的『限製』,所以才搞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機構,然後關中士族子弟也都不好說什麼……
斐潛都在想辦法繞過限製給大家發福利了,還能說什麼?還能有什麼意見?說不符合大漢之前的規則,讓大家都沒得福利,沒有機會升官發財?反對的人不會被拖出去彈小嘰嘰?因此之前山東這些人所設想的給與斐潛的『限製』,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反而促進了斐潛在關中更順暢的推行新政!
後悔罷?
後悔。
可是後悔有用麼?
於是現在對於斐潛的表彰和獎賞,都是慎重了再慎重,斟酌了再斟酌,唯恐發生像是西京尚書台這樣,以為可以限製斐潛,結果反倒是幫助了斐潛的事情來。
因此對於當下諸葛瑾提出的『斐公』之事,眾人不由得覺得要好好揣摩,細細斟酌。
荀彧之前的話,在表麵上是說『俸祿』,但是實際上背地裡麵還有好幾層的意思,隻不過曹震一方麵是年輕,另外一方麵也是當事人,沒能完全理解其中蘊含的含義,才會覺得荀彧是針對著少府,就發言頂撞,結果被曹操嗬斥。
曹操大體上能猜出荀彧之言當中的那些未儘之意……
除了之前那些聽起來大家都比較容易明白的意思之外,荀彧說『驃騎複隴右西域之工不可不賞』,其實暗中蘊含的意思是在表示大家都是要臉的,如果說這樣的功勳,結果小氣巴拉的給個三瓜兩棗,不合適。
這種事情可是要記入史冊的!
給斐潛獎賞能少就少,然後曹老板自己撈個大的?就算是當下斐潛和曹操不對付,可是畢竟還沒有完全扯破臉,斐潛也恭恭敬敬的送東西,送戰俘,敬獻天子,然後即便是少府那種生意也不計較……
簡單來說,就是斐潛這個分公司經理,對於大漢總公司還算是『忠誠』的,隻不過和總經理曹操有些矛盾而已。有意在獎賞上打壓斐潛,現在看起來爽一時,可是未來呢?彆忘了當下曹操的旗下之地也不是什麼鐵板一塊!
彆的地方分管經理一看,哦,曹老板原來是這樣的人啊,趕快拿個小本本記下來,等下次曹老板說一些什麼堂堂正正之言的時候,會議之下就開始遞送小抄了。來,看看,彆聽曹老板說什麼,看看曹老板做了些什麼……
之前曹操艱難架設好的人設還要不要?
原本就有人議論曹操賞罰不明,任人唯親!
至於後麵荀彧說什麼『天子遷都之後爵祿皆不時頒』,是僅僅驃騎一個人的『爵祿皆不時頒』麼?不是的,是所有關中三輔的官吏都沒有領到朝堂的俸祿,甚至是所有地方諸侯都是如此,天子已經失去了收取各個地方賦稅的能力,自然也就沒有辦法給各個地方官員發放俸祿。包括曹操自己這裡。
因此,最後荀彧的那個問題就很好理解了,『若驃騎請歸其祿,朝廷何以與之?』
潛規則就是大家一起玩,可要是碰見認真的翻臉呢?
再加上這種給驃騎將軍斐潛嘉獎的詔令,是絕對不可能繞過『朝廷』的,也就是必然是要讓天子劉協過目的,天子見了又會怎麼想?
嚴格說起來去,曹操青徐大戰隻不過是窩裡鬥,而斐潛平定西羌和從開西域,才真正的可以稱之為敬告天地,稟明先祖之事……
『若以文若之意,應當如何?』曹操皺眉問道。
荀彧不顧旁邊瞪過來的郭嘉的目光,低頭沉聲說道,『可加尊號為驃騎大將軍,位三公之上……』
『嗯……』曹操皺了皺眉頭。
漢武帝時期,將軍位按照等級高低排列,第一自然是大將軍,第二為驃騎將軍,第三為車騎將軍,第四為衛將軍,往下就是前後左右還有四征四鎮……
漢武帝先是任命衛青為大將軍,又為霍去病設立了驃騎將軍一職,漠北之戰後設大司馬一職,衛霍加官為大司馬,又加了霍去病為驃騎大將軍,俸祿同大將軍相等,大司馬和驃騎大將軍,均位於三公之上。
氣氛頓時有些怪異起來,然後曹操沉吟了片刻,揮了揮手說道:『此事……某還需斟酌一二,且明日再議……』
穀鈭/span眾人起身,告退然後魚貫而出。
荀彧沒有去尚書台,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到了家中不久,郭嘉怒氣衝衝的就來了,進門了之後二話不說就登堂入室,拍著桌案讓荀彧的管家去拿酒……
荀彧管家瞄了瞄荀彧。
荀彧閉著眼,略有些無奈的揮揮手。
管家微微低頭,下去了。
庭院之中,便是一片沉寂。
許久之後,郭嘉才低聲說道:『為何?』
荀彧沉默著,並沒有立刻回答。
『製衡……你就想著要製衡!』郭嘉拍著桌案,『你就以為主公不會知道?!』
荀彧閉上眼,說道:『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郭嘉忽然沉默了下來。
壓製拖延斐潛的獻虜,是為了給曹操騰出更多的時間,這是一種製衡,同樣的,在對待斐潛封賞的問題上,荀彧的建議,也是為了製衡,隻不過這一次製衡的對象成為了曹操。
驃騎大將軍,位列三公之上。
大將軍,同樣也是位列三公之上。
對於這一點,相信曹操心中清楚,天子劉協也是明白。
然後在關中的斐潛,多半也能夠接受這樣的提升……
畢竟漫天要價,落地還錢。諸葛瑾的所謂『斐公』,可以視為一個普通的尊稱,也可以視為為一個『討價』,而這個並列的地位,就是荀彧給與的『還價』。
可問題是曹操不會開心,這是很明顯的事情。
『若是不行此法,難以服眾啊,恐更墮朝堂聲威……』半響之後,荀彧緩緩的說道,『你道驃騎不知我等延遲獻虜?不知少府貪婪?不知天子欲收權柄?』
『……』郭嘉神色陰沉,沒有回答。
荀彧仰頭望天,『亦或是親率各路兵馬,引向關中平陽?』
當下的大漢,並非像是曆史上曹操一家獨大。甚至在某些方麵來說,斐潛之下的一些方麵更為強大,曹操即便是如今急急追趕,也還有相當的一段差距。尤其是在這一次和江東對抗的時候,更加體現出了這一點。
曹操之下學來的半吊子機械之法,就將江東軍打得措手不及,那麼反過來若是曹操這個仿製的機械之法對上斐潛那邊呢?
雖然說曹操從來沒有談論過這個問題,但是像是荀彧、郭嘉這樣的人來說,又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這個問題?
那麼在這樣的局麵下,強撐著顏麵,又有什麼意義?
『若此封賞,可引驃騎驕橫,戀棧貪權……若是腦了驃騎,即便是不會興師問罪,便是以此為由,於青龍寺之中大肆宣揚……屆時,你我……或是這朝堂上下,又將如何解釋?』荀彧歎息道,『青龍寺大論啊……此乃驃騎陽謀,便是主公……又能如何?』
許縣之下,當然也有類似於『官方』的喉舌媒體,說什麼話用什麼詞,都會受到管製,可青龍寺呢?那邊許縣可是鞭長莫及,若是被形成了思潮,再返回到了山東這裡,難不成像是當年太學議論一般,讓天子劉協再搞出一個『黨錮Ⅲ』來?
郭嘉皺眉說道:『便是以此……恐怕驃騎也未必會中計……而且我覺得,你是故意的……』
荀彧歎息了一聲,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故意的……
或許。
畢竟荀彧也知道,如果說驃騎會驕橫,或是奢侈,亦或是貪婪美色,那麼早就有這個條件了,不至於到了當下才會突然之間驕橫起來……
可是,不這樣做,又能如何?
畢竟荀彧,並不是姓曹,而是姓荀。
最為關鍵的,便是現在和斐潛開打,荀彧沒有信心能贏。所以隻能寄希望於冀州豫州這一帶的人口基數和人文底蘊,然後憑借著時間和發展,最終積累出比斐潛更大的優勢,再來取得最終的勝利。當然,如果在這個僵持的過程之中,能夠找到一些機會,比如關中內亂啊什麼的,或許……
反正現在曹操當下,論經濟,經濟吃緊,論兵卒,兵卒不如,論器械,技術落後,即便是想要翻臉,也沒這個本錢。
『如今大漢,唯有主公、驃騎而已……』荀彧再次歎息,『先前主公奮於酸棗,不畏強權,羽檄之下,眾望所歸……而如今……』
至於孫二愣子,其實在大多數的人心之中,都沒有把他當做一個多大的事。
郭嘉微微歪著腦袋,看向了西麵的天空,也像是之前荀彧所做的那樣,不知道應該接一些什麼話,半響也跟著歎息一聲,『主公……你這是在逼迫主公啊!你……唉……』
郭嘉之前的憤怒,漸漸轉化成為了無奈,『那些人……值得麼?』
荀彧笑了,俊秀清朗的麵容之上,不知不覺當中摻雜了幾分的憂愁,『我不知道……』
郭嘉皺起眉頭,『若是主公不能明白你的苦心呢?你有想過麼?』
荀彧沉默了片刻,依舊笑道,『我也不知道……』
『你!』郭嘉忍不住站了起來,走到了荀彧身邊,就像是要一腳踹過去的樣子,可是卻拐了一個彎,從荀彧身邊走過,隻是將大袖子帶到了荀彧的頭上臉上,就像是在輕輕的撫過一般。
荀彧依舊呆坐,形如木雕。
過了片刻,管家帶著些酒水食物前來,見到郭嘉已經離開,不由得愣了一下,低聲問道:『家主,這個……郭郎君……』
『走了。』荀彧緩緩的說道。
『那這酒水……』
『……』荀彧呼出去一口氣,『端上來吧,某用了就是……』
『啊?啊……是……』管家不明就裡,但依言照做。
荀彧倒了一杯酒,擺放在桌案上。
然後另外又倒了一杯,這才自己端起,朝著第一杯酒微微示意了一下,旋即仰頭而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