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還沒有什麼動靜?』
『沒有。從上次去摸底之後,就沒有什麼特彆的舉動。』
『沒和什麼可疑的人接觸過?』
『沒有。每天都是點卯前到,黃昏才走。』
『奇怪……』
自從有聞司的小隊長知曉了馬鋼在範聰院落當中的安排之後,就不再將馬鋼當成了一個莽夫來對待,再加上馬越也明確是指派了馬鋼和其對接,因此在商議的時候自然也就叫上了馬鋼。
馬鋼坐在一旁,思索了片刻之後說道:『我覺得……若是一直沒有動靜……要麼就是受到了驚嚇……』
『這不可能!』有聞司的小隊長皺眉說道,『我們都很小心,在跟蹤的過程當中,都間隔著相當的距離……並且也小心謹慎……』
有聞司的人來了之後,基本上跟蹤監視的工作就是有聞司接手了,所以如果說被範聰察覺,那麼就無疑是這些有聞司的人的責任了。
馬鋼擺擺手,繼續說道:『我隻是說有這個可能,另外的一個可能就是這家夥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所以就不需要再做什麼額外的動作了……』
『做完了?!』有聞司的小隊長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這樣……那麼就是說,之前他和戶曹的書佐接觸……』
馬鋼拍了拍手說道:『前些時日,正值軍卒退伍,有大量的戶籍需辦!所以要麼就是戶籍!此外,亦需給這些返鄉老卒開出過所!』
有聞司的小隊長也是恍然道:『馬兄所言甚是!必然是關中過所!』
大漢過所因為地域不同,也有一些區彆。若是一般的過所,這個東西,並沒有多少的技術含量,就像是後世在那個派出所都能開出身份證一樣,隻是一個輔助的證明,在封建王朝之中很多時候隻是用來限製普通民眾無法自由流動而已。。
但是在關中三輔,過所就比較繁雜了,采用的是特製的竹紙,並且特意有加了顏色的墨汁進行編寫,算得上是大漢之中最為精美的過所,當然也更加難以仿冒。最為難辦的並不是寫過所的字體,而是這種比較特殊的紙張……
因此如果說範聰的目的已經達成,那麼之前請戶曹的書佐喝酒,恐怕隻是一個借口,實際上是利用這樣的機會進入戶曹,偷取這種紙張,然後仿造過所,亦或是戶籍。
相對而言,戶籍的可能性比較低一些,畢竟戶籍這個東西就和後世一樣,是要落戶的,一旦落戶就要經過裡坊驗證登記,顯然就不如過所好用,就是一個身份證明,用來應付一般的檢查便是足夠了。
有聞司的小隊長有些頭疼,說道:『這樣一來,就有些難辦了……或許已經是進了三輔……關鍵是當下青龍寺之中多有彆地而來士子,若是混雜其中,總不能一個個的搜查過去罷?』
馬鋼也是沉默了片刻,最後說道:『先上報罷,這事情……還是我們想得慢了些……』
在之前潼關間諜事件之後,也是進行了一次針對潼關的全麵的,秘密的排查,排查的範圍覆蓋了潼關所有的軍官和文官的係統,對於每一個人,每一道的公文檔案,每一個可能泄露的環節都檢查了數遍,這項行動表麵上是隻是持續了十來天,就放開通行了,但是馬鋼知道,實際上暗中一共進行了將近三個月。
而在這次大篩查當中,範聰這個人就被檢索了出來……
在後續製定的策略,便是將範聰這個口子留著。一邊展開了隱蔽的監視,另外一邊則是通過數次微妙的人事調整逐漸剝奪他接觸機密文件的可能性,但是沒想到他依舊繞過了阻礙,在馬鋼等人的眼皮子下麵完成了行動。
或許是馬鋼等人也都是新手,雖說有戰爭的經驗,但是轉化成為對應間諜的能力麼……
這也不能急,畢竟這年頭,誰也不是天生就是邦德轉世,有眼前的範聰作為磨刀石,這一把刀也漸漸的會開出刀刃來。
消息傳到了關中,闞澤不禁又揉了揉額頭。
這一段時間來,得到關中要進行經文注解聚集而來的士族子弟越來越多,也給有聞司上下造成了不小的壓力,而且這種壓力還會隨著時間而增加,等到明年的時候,肯定還會有更多的人,場麵也更加的複雜,對於有聞司的要求自然也會更高。
闞澤不止一次的想過,這是不是驃騎將軍早就謀劃好的,提前一年就宣布經文注解的事情,然後借著這樣的機會成立有聞司,反過來又促進了有聞司的成長。
時也,勢也。
這就是驃騎之道。
有時候闞澤也會有些感慨,若是論桑梓,斐潛不如棗祗,論治民,斐潛也不如龐統,論核算,荀攸當排第一等等,但是若是論及整體的謀略,以及對於未來的布局,闞澤認為斐潛當屬天下第一。
闞澤一開始的時候,也以為有聞司隻不過是繡衣使者的一個彆名而已,但是這一段時間一來發現還真不是。尤其是在針對這些間諜奸細的事件上,有聞司就在漸漸的擔負起這個重要的責任來,雖說剛開始的時候,多少有些稚嫩。
闞澤沉思了片刻,然後提起筆……
第一,既然當下過所紙張若是被竊取,就容易被仿造,那麼就要改進。應該建立像是錢莊飛票一般的檢索核對製度,不光在紙張上進行區彆,而且要以批號和暗語加大仿造的難度,並且形成規範,培養專職的秘密檢索人員。
第二,建立過所和戶籍的相互勾連體係。先從關中三輔入手,將戶籍和過所進行整理,尤其是士子的戶籍,必須從宗族之中規範出來,不再是依靠宗族族譜。
第三,對於過所進行區分,臨時來長安三輔的,應開具臨時過所,在其上標注日期,在關卡之處加派人員,核銷和處理一些陳舊過所,以及開具新的臨時過所。持臨時過所的可在三月之內,重新開具新過所。
闞澤停下了筆,看了看根據這三條形成的表章,又沉吟了一下,改動了一些可能會產生歧義和含糊的字眼,然後再次審核一遍,最後重新恭恭敬敬的撰寫了一份,準備去驃騎府麵呈。
而當下在驃騎府衙之中,斐潛正在一邊批閱著行文,一邊談論著一些青龍寺的相關問題。
鄭玄和司馬徽的熱情都很高,雖然說兩個人的年歲都不小了,但是對於眼下的這種勘核經文注解的任務,還是十分的投入,十天當中有八九天都在青龍寺,隻有一兩天是回自家當中休沐,整個初期的進程也是逐漸的開展……
在第一屆的青龍寺大論當中,因為相對來說影響度不是很高,當然這個相對是指對於山東區域來說,以至於很多各個學派的人員並沒有來得及參與其中,而這一次自然是不一樣了,在青龍寺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逐漸的便有一些學派的人從四麵八方趕了過來,賣力的宣揚其自身的學派經意。
其實有些像是某種意義上的宗教……
有人願意相信並且學習和傳承,那麼這個學派就還有未來,如果說沒有人學了,那麼自然就廢了,會消失在曆史的塵埃之中。
就像是諸子百家。
龐統翻閱著文檔,像是聊天一樣,帶著一些隨意的口吻說道:『前兩天有人在青龍寺裡麵宣揚兼愛非攻,尚賢尚同……』
荀攸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依舊低著頭。
在下首忙碌的諸葛瑾隱蔽的瞄了一眼同樣在一側打下手的王昶。
『哦?』坐在上首的斐潛笑了笑,『是誰啊?』
『盧毓,盧子家……』龐統批閱完了一份行文,然後放到一旁。
『主公……』王昶微微哆嗦了一下,連忙上前一步,剛說了兩個字,就被斐潛抬起一隻手,打斷了其後續的解釋。
『文舒不必緊張……』斐潛說道,『此事某也略有耳聞……和你關係不大……』
一旁的龐統也點了點頭,『之前就有些人在青龍寺之中宣揚此論了,隻不過盧子家名頭大了一些,被人利用,拿來作為標榜罷了……』
平權平均平等,其實在每一個朝代,每一個的階段,都有人喊。
上至春秋戰國,下至後世所謂的皿煮自由。
在漢代,並不是所有的士族子弟都是富得流油,出入都是高頭大馬奴仆成群,整體上來說依舊是符合二八定律的,頂尖的那部分確實是富裕得錢都不知道往那邊花才能體現出其逼格,而那些旁支和寒門,也有很多是必須像一個農夫一樣親自下田耕作,隻不過這些旁支寒門不必承擔普通農夫的勞役和賦稅而已。
所以說在當下,尤其是在這種生產力水準之中,像是墨子提倡的那種平等和自由,人人平等的思想,是完全沒有社會基礎,也是絲毫不切實際的幻想,也是王莽之所以失敗的最大原因。
天時有分東西南北,氣候不相同。
穀/span地理有分平原山脈,水土不相同。
人物有分貧窮富裕,家境不相同。
在這樣的條件,在大漢生產力之下,然後僅憑幾句口號,喊幾聲讓什麼廣大的貧苦民眾無產佃戶團結起來,就可以實現天下平等,人人自由了?根本不可能。
因為喊口號很容易,但是落到實處就會發現『我家真的有一頭牛』!
站在道德高位指責他人,從古至今都是容易讓人癡迷,讓人得意的一件事……
這種不分青紅皂白,假用所謂『公平』或是『平權』的名頭,來為其自身謀取私利的,基本上都是令人惡心的家夥。
斐潛沉吟了一會兒,『某估計這隻是個開場……』
龐統微微點頭。
一旁的荀攸說道:『臣附議。此等之輩,明知不可謂而宣之,多有不良之心……盧子家,怕是被他人利用了……』
斐潛看了看王昶,『子舒,你不妨去找一趟盧子家……既然由他而起,當由其解之。』
『臣,領命。』王昶點頭應下,便是告退,準備去找盧毓。
諸葛瑾微微看了一眼王昶,便是重新低下頭,卻聽到斐潛又是說了一聲,『對了,子瑜,有件事情要你去辦一下……』
另外一邊,王昶剛過了回廊拐角,便是碰見了闞澤,兩人並沒有交談隻是微微點頭致意了一下,便是相互交錯而過。
王昶出了驃騎將府衙,然後找到了盧毓臨時的住所之處,結果盧毓不在……
在等待的時間當中,王昶漸漸的品出了一些彆樣的味道。
雖然斐潛表示說這一件事和王昶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也不算是王昶的責任,還寬宏大量的表示讓王昶來找盧毓,而不是派遣其他人來傳遞號令,但是實際上這一件事就真的和王昶盧毓兩人毫無關係麼?
王昶望著天上的浮雲,心思不由得也跟著雲朵飄蕩起來。
彆說什麼公平了,人和人之間本身就有差距。像是王昶和司馬懿的年歲相差不多,當年在兩個人認識時候,兩人的經學學業也是不相伯仲,在學宮大比之中兩人也常常是包攬了第一二名,將其他的學子拋在了後麵。
司馬氏是溫縣大姓,但是並沒有什麼三公九卿底蘊,最大的也不過是一地太守而已,並且當時司馬防也是辭官在野,並沒有擔任朝堂職位,而太原王氏雖說有登過三槐之堂,也曾經短暫的執掌過整個大漢的權柄,但是隨著王允之死,太原王氏也迅速衰敗,甚至王允一係近乎斷絕。
因此,不管是從個人能力上,還是說從家世上,其實兩個人都相差不多,在驃騎之下的起點也是差不多一樣,但是這麼幾年下來,王昶發現,他和司馬懿的差距正在被拉大……
如今司馬懿已經身為大理寺卿,算得上是『九卿』之一了。雖然說在驃騎之下並沒有所謂三公九卿的等級配置,但是大多數人依舊會按照這個職位等級去衡量。而王昶自己現在則是尚書台從事,也受到了一些人的羨慕,但畢竟不是一個獨當一麵職位,隻是從官佐吏。
要論公平,這公平麼?
可是這也很公平。
王昶忍不住設想,若是按照司馬懿的風格,若是真的盧毓找上門來,想要讓他和盧毓進行一場類似於前一段時間的辯論,拋開這個父輩故交什麼的不說,就算是有相同的交情的條件下,司馬懿會答應和盧毓公開的辯論麼?
嗯……
王昶思索了許久,歎了一口氣。
司馬懿不會答應。
司馬懿頂多會同意在私底下進行學術上的交流,但是絕對不會出麵在公眾場合和盧毓進行辯論,倒不是因為司馬懿害怕自己的輸贏,而是司馬懿本身就是謹言慎行,不會輕易的在其他人麵前去清談闊論。
王昶不由得想起了當年他和司馬懿初見的時候,他似乎就是在酒樓上的清論引起了司馬懿的注意,然後兩人才認識的……
王昶微微露出了一個笑容。
年輕時候的一些事情不由得浮現在腦海裡,那個時候王昶他和司馬懿有時候會因為一些經文的理解而相互爭吵,也會因為對方的進步而不吝送上最誠摯的讚美,那一段兩個人在出仕之前的生活和學習的時光,現在想起來依舊會讓王昶覺得很舒服,很快樂。
隻不過,出仕了之後,似乎就有些變化了。
平日裡麵沉默寡言,若是不問基本上都不會發表意見的司馬懿,漸漸的走在了王昶的前頭,而依舊習慣對於一些事情發表評論的王昶,卻不知不覺當中落到了司馬懿的身後。
其中的差距究竟產生在何處?
王昶之前也沒有注意,甚至沒有多想,可是當下坐在此處等盧毓的時候,王昶忽然之間有了一些明悟。
司馬懿的口才差麼?顯然不是,可是隻有當需要司馬懿展示的時候,司馬懿才會鋒芒畢露,就像是之前的『五德』之論,而一旦從台上走下來,就幾乎見不到司馬懿會去參加什麼公眾的清論或是文會了,平日裡麵可以說是深居簡出,更不用說像是王昶一樣去和盧毓當眾在青龍寺之中辯論了。
而王昶自己,相比較之下……
『唉……』王昶低低的歎了一口氣。
青龍寺那場辯論,盧毓的言辭涉及了驃騎將軍……
而自己竟然沒能警覺!
為什麼自己沒能警覺?
回想這一段時間以來,王昶自己的一些論點,或者說參加的清論,王昶的言行並沒有什麼問題。就像是方才,斐潛和龐統都說王昶沒有錯。
可真的就是沒錯麼?
一件事情,便是隻有非黑即白?
是的,王昶所說的內容沒有錯,可是他參與這些清論的行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是錯了,就像是盧毓被他人利用,變成了推動所謂平等同權的先鋒一樣,王昶之前的一些言論也被有心人利用了……
謹言慎行啊!
王昶不由得感慨著,雖然這個道理他懂,而且覺得自己可以做到,可平日裡麵能稱得上是『謹言慎行』麼?他若是沒有出仕,自然有各種評論的自由,可是他既然身為驃騎尚書台從事,言行舉止就在某種層度上代表了驃騎將軍!
作為這樣的職位,王昶他還參加了一場認為應該讓驃騎將軍『分利同權』的辯論,就算他沒說錯話,也是辯贏了,但又能如何?
這種事情……
門外忽然傳來了盧毓的聲音,『啊呀,小弟來遲,累世兄久候……』
王昶站了起來,走上前去,然後和盧毓重新落座。
『世兄……』盧毓看了看王昶的神色,『不知……』
王昶微微歎息了一聲,並沒有指責盧毓,而是說道:『你我……如今中了奸人之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