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麼一句話,斐潛在後世裡麵經常聽聞。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也常常被用在各個方麵上,但是實際上這句話是一碗徹頭徹尾的毒雞湯。
這句話從字麵理解是:一場災難性的雪崩,是由所有的雪花共同造成的,所以每一片雪花都脫不開乾係,都要對結果負責。
但是實際上,大多數說這句話的人,都不清楚原文是什麼,甚至不清楚在這句話的翻譯過程中出現了什麼偏差,而這種偏差才叫做正兒八經的摻雜了『私貨』。
有人說這句話是伏爾泰說的,其實不然。
這句原作者是波蘭詩人,斯坦尼斯洛。
原文的字麵意思是,『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責任。』
不知道能不能從兩個句子當中感覺到其中的差異,前一句,是高高在上的道德審判,而後一句,則是對於事件的敘述。
雪花,真的就必須為了雪崩承擔責任麼?
而且還是『沒有一片是無辜的』?!
雪花是隨機飄落的,它們無法把控自己的命運,有的雪花是落在田野上,滋潤了莊禾,化成了河川,有的雪花是落在山坡上,越累積越厚,最後造成了雪崩,吞噬了一切。
然後說所有的雪花都必須承擔雪崩的責任?
那些指定讓雪花有意無意飄落在某一篇區域的幕後推手,那些在其中為了獲取關注和流量利用雪花的引導媒體,那些煽風點火從山頂上推下第一個雪球或是開出第一槍的造謠之人,現在這些家夥在雪崩之後雙手一攤,便是也跟其他『雪花』一樣,表示著『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其實言下之意,就是『雪花』們真的想要追究問題的根源麼?
要知道『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看看你們自己的罪!
就像是某些宗教,說人一生下來就有原罪,業障等等,差不多是一個意思,既然人人都有罪,那麼也就等同於人人無罪,或者是需要有罪的時候有罪,無罪的時候就無罪。
這樣就可以掐滅了對於源頭,對於事件,對於雪崩的思考,隻剩下了一聲高高在上的控訴,頂多附贈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然後將責任平均的,不多不少的平攤到每一個『雪花』身上,拍拍屁股就可以去尋找下一場的雪崩盛宴了。
這就像是某些重大事件之後,總是有個人出來背鍋,或是臨時工,或是小嘍囉,然後掐掉對於源頭的追溯和思索一樣。
因此,將『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這句話作為自我的驚醒,作為自身的道德自律,確實是不錯的,但是如果隻是為了吸引眼球,或者推卸責任,將這句話掛在嘴邊,天天指責這些或是那些的雪花……
那就沒什麼意思了。
就像是當下。
裴垣之事,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雪崩』事件,
若是按照韋端的意思,就是『雪花』沒多大能耐,這一次的雪崩事件是偶然發生的,也沒有造成多少的傷害,大體上可以忽略不計,酒照喝舞照跳,大家一起黑皮就完事了,而對於司馬懿來說,則是強調著『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表示要嚴查,最好是將所有的『雪花』都上稱,去稱一遍!
先不管韋端和司馬懿在提出建議的時候,其自身背後的理由,單從表麵上的理解大體上是如此。
以利益驅動,顯然會指向利益,以道德驅動,也不代表著就能指向道德。
在當下的政治結構和社會體係當中,注定了,也必須是雙管齊下。
道德方麵上的標準,就不是韋端和司馬懿操心的,也不是這兩個人能夠搞出來的,而斐潛傳喚兩人過來,其實是想要讓這兩個人,根據裴垣這個事件,找到『雪崩』的通道,亦或是找出類似於處理雪崩事件的辦法。
隻不過斐潛現在發現,這兩個人似乎和自己想的有些偏差。
斐潛看了韋端一眼,轉頭看向了司馬懿,說道,『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誌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太史公此言,不知仲達以為如何?』
司馬懿微微吸了一口氣,然後神色如常的說道,『主公所言甚是。歲寒方知鬆柏之後凋,遇難方知人心之良善也。』
斐潛先點出了司馬懿的問題之後,才緩緩的繼續說道:『夫民居於世,當遵天地之道也。天道未有言,然萬物得以生,何也?可謂四時之所吏,五行之所佐,得其順而生,逆而亡是也。』
『大漢設三公九卿,地方郡縣,各地鄉老,大小吏佐,無不如是,以求萬民之順生也。此乃吏佐之「天道」是也。』
『吏佐當何之?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或四夷未附,思所來之,或兵革未息,何以弭之,或田疇多蕪,何以辟之,或賢人在野,將何進之,或佞臣立朝,將何斥之……』
『若有六氣不和,災眚薦至,當思何避之,何以禳之,若有五刑未措,欺詐日生,當思何修之,何以厘之。心憂黔首之所憂,苦百姓之所苦,納鄉野之美芹,獻朝堂之階前,若如此,便是俸千石,祿萬錢,亦當所宜是也。』
斐潛所言這些,自然都是正確得不能再正確的,即便是任何人前來,都是挑不出半點不是來,在場的韋端司馬懿自然也是紛紛點頭,表示主公所言振聾發聵,金玉之言雲雲……
斐潛沒有接茬,而是繼續說道:『然亦有吏佐,身居要職,或私仇未複,思所逐之,或舊恩未報,思所榮之,或子女玉帛,何以致之,或車馬器玩,何以取之,或奸人附勢,將何陟之,直士抗言,將何黜之……』
『若有三時告災,國有憂也,則構巧詞以推卸之,群吏弄法,民怨滔滔,則進諂容以欺瞞之。心係錢財之所係,欲權柄之所欲,害所轄之百姓,枉朝堂之恩德,若如此,便是居末位,任假事,亦不可姑息也。』
『須知一國之命,一郡之運,一縣之生靈,皆懸於吏佐之手,豈可不慎乎?』
後麵的這些話自然也米有錯。
韋端和司馬懿也是紛紛點頭,表示主公英明。
其實官吏這個事情,斐潛很早的時候就在抓了,但是這個事項,就像是後世的情況一樣,不是單獨一個律法,亦或是抓那麼一陣,就會長治久安,永無後患的,而是要不斷的調控,不斷的更新,不斷的跟上新情況的發展。
就像是斐潛最開始在關中三輔推行的是《貪腐律》,隻是針對貪腐這個方麵,有三個貪腐的項目罪責,責罰也都比較重,但並不能阻擋這些官吏前仆後繼的欲望,後來斐潛便是在《貪腐律》的基礎上又增設了瀆職一項,細化了具體的項目,儘可能的覆蓋到更多的方麵,結合起來形成了當下的《貪瀆律》……
但是很顯然,《貪瀆律》又有些跟不上新的變化了。
在《貪瀆律》當中,貪是指貪汙公款,瀆是指瀆職公事,但是像是裴垣這樣,說他是貪汙公款麼,他又不算是,因為他隻是收了不少私人的錢,參律院中的公款他沒有什麼資格去貪,也沒有多少錢可以貪,說他是瀆職麼,他也不算是,因為他隻是吹牛皮然後旁人以為他能辦結果收了不少錢都沒辦……
因此拿《貪瀆律》去套在裴垣身上,又沒有什麼合適的罪名。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情況。當然在後世之中,這種行為就是數目重大的經濟詐騙,可問題是,在漢代,並沒有這個罪名啊……
甚至可以說,這種類型欺詐在大漢當下的認知當中,並不是一種嚴重的罪行,甚至連罪行都未必算得上。春秋戰國之中那些爾虞我詐,甚至都可以被士族子弟奉為經典。
比如完璧歸趙。
若是誰被欺詐了,在大漢當下找蜀黍沒有什麼用,誰也不會替其打抱不平追討損失,因為這代表了被欺詐的人是智力低下,無能短視。所以斐潛若是說要替這些被裴垣欺詐的士族子弟追討什麼被騙的錢財,然後指責裴垣人品什麼,根本就不成立!
在大漢當下的社會認知當中,裴垣的這些行為雖然德行有虧,但也不算是什麼大事,甚至會成為裴垣的功勳,在山東士族那邊被誇耀!
對吧,關中三輔的士族子弟多傻啊,誰誰誰,如何怎樣被輕而易舉的被騙了,抱到床上搞出十七八種姿勢,一說起來必然是歡聲笑語,滿堂喝彩。就像是後世一大堆的『番邦友人』在某個網站上發百人斬千人透一樣,在番邦那邊來說,那可是英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在其帖子下麵留言什麼兄弟借一步說話。
因此,斐潛既不能說同意韋端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式,也不能采用司馬懿小題大做攪風搞雨的模式,而是借這個機會提出了一個新的標準,新的問題……
何為吏佐?
吏佐又當如何?
就像是最開頭講的那句話一樣,是高高在上指責所有的雪花更有意思,還是站到雪花中間考慮一下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問題有意義?
穀/span『既然二位皆認可此論……』斐潛笑了笑,『韋院正便是負責起草吏佐評責相關律令,司馬卿便是負責核檢近年出仕,又無故離職之人,可有違責之舉……借以此機,正清吏風……』
斐潛乾脆另辟蹊徑,從身為吏佐的職責入手,既不去說裴垣欺詐不欺詐,也不說他個人品德如何,就隻是說當了吏佐,就要有吏佐的樣子,就應該是怎樣,不應該如何,然後讓韋端根據認可的結論進行指定律令,然後讓司馬懿去追查包括裴垣在內,近一段時間離職,亦或是逃離的這些官吏,這樣的舉措,無疑就是站在更高維度上的一個定點打擊了……
……(o′?□?`o)……
在斐潛找韋端和司馬懿詢問處理相關事項的時候,遠在大漠當中的趙雲,也是遇到了一些新的情況。
紅色的布不夠用了。
紅色和黑色,便是大漢的底色。
是底色,不是底褲……
至於什麼黃色,或是其他的顏色,至少在這個階段,並不能代表大漢。
秦漢時期,由於生產力的發展,染織工藝有著飛躍的發展。染織工藝的進步是服裝質量得以提高的基礎。大漢的人們對服飾日益講究,著裝也漸趨華麗。甚至出現了多重多種顏色的染織工藝。
隻不過軍中沒有那麼多的講究,顏色染得即便是有些瑕疵,也不妨礙平常的使用,主要是染料沒有多少了。
大漢當下用的染料,當然全部都是天然染料,也就是礦物或是植物的染料。
青色主要是用從藍草中提取的靛藍染成的。在田間地頭,甚至是開辟荒地當中種植馬藍草,已成為大漢農夫一種非常重要的經濟作物。關中三輔之中也有一些種植,但是整個大漢來說,種植馬藍草最多的地方,應該是在曹操的老家,陳留。
黃色主要是用梔子來染。梔子染成的黃色微泛紅光,是一種高等的染料,當然普通的一些黃色也有。在《漢官儀》中記有『染園出厄茜,供染禦服』,厄即桅子,也就是說明當時用來特供皇室黃色的染布,就是用梔子進行染色的。
白色的,一般沒有特彆進行染色,如果有也是用礦物質塗染,但是這樣很複雜,所以一般在大漢,隻需要用漂白的漂煮就是了,比如漂白麻布,就用草木灰加石灰煮一下,一下不成就兩下……
黑色的主要是染料的來源比較多,比如像是櫟實、橡實、五倍子、柿葉、冬青葉、栗殼、蓮子殼、鼠尾葉、烏桕葉等,都可以作為黑色的染料,雖然說有些不是後世的那種純黑色,但是基本上能滿足需求。
麻煩的,或者說短少原材料的,是紅色啊……
什麼?
血?
血不成。覺得血可以染布的,就自己拉一刀染看看。
漢代的赤色,也是一種草,叫做茜草。
因為趙雲距離陰山轉運忠心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平日裡麵缺乏什麼顏色的布料了,不可能說打個報告過去,然後送一批黑的,下一次再報告,再送一批黃的……
最為方便的方法,自然是直接送一批未經染色的原布來,然後趙雲在常山大營這裡,根據自己的需要,自己染。
至於為什麼當下會缺乏了紅色布匹呢,是因為一不小心,趙雲張郃等人擴張得太快了。
就像是狗占據了地盤之後……
嗯,老虎占據了地盤……
好吧,反正就是這麼一個意思。
占據地盤,並不代表著就可以將地盤上的所有東西都扒拉到懷裡帶著走。當然,也沒見過老虎要將山頭上的樹木石頭都帶著走的。
但是至少要宣誓主權罷。
每一個部落,三麵到五麵的大漢旗幟是少不了的。而大漢的旗幟,底色是紅的,紅底黑邊,所以一不小心,這紅色的布就不夠用了。
還有一項更為麻煩的事情,是人口。
胡人的人口。
還有牲畜。
趙雲張郃等人如此順利的原因,就是因為這些胡人受到了嚴重的災害。在災害麵前,這些胡人隻剩下了兩條路,一條就是搶劫,一條就是等死。
等死就不提了,而搶劫麼,在現在大漠之中,能打得過的沒有什麼財貨,有財貨的麼,打不過。
然後趙雲給出了第三條的路……
這些胡人,大多數都是居住在大漠北麵的,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這一次的白災黑災什麼的,趙雲根本就見不到這些胡人。
胡人,漢人,都一樣的兩個眼睛一張嘴,都要吃飯。當草原大漠有些風吹草動,牛羊便是露出來了,遊牧民族的天然短板,在草原大漠的災害麵前,展現無遺。
能夠借著吃喝,解決大漠當中的問題,便是莫大的功勳,但是反過來,如果是養虎為患,亦或是喂了白眼狼,那麼就成為了最大的罪行。
就像是一枚驃騎錢的正反麵。
這一枚驃騎錢,便是在辛毗手中翻滾著。
這些從北疆大漠而來的胡人,和鮮卑和匈奴人都有所不同,有一些人死活戴著氈帽,而另外一些人則是冷死也不戴帽子,任由濃密黝黑的長發飄散……
彆以為大草原上,這樣的生活很美麗,很瀟灑,實際上距離近了,就會聞到這些家夥從頭發上,從皮袍聲,從身軀的皮膚上散發出來的犛牛的氣味和羊騷的味道,還看到這些家夥在頭發和皮袍上爬來爬去轉進轉出的虱子和跳蚤……
就像是後世很多城市裡的人羨慕田園生活,可真正要去鄉村,便是葉公好龍了。
這些胡人當中,大多數是黑眼睛黑頭發,但是也有一些人鼻子高聳,瞳孔異色,這些色目人則是站得遠遠的,神情謙卑猥瑣。
語言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幸好這些家夥相互之間有能夠聽得懂,因此辛毗指點了幾個人,讓他們去自行推選出代表,進行商議。
中午。
陽光照射下來,照在辛毗手中閃亮的驃騎錢上,也照在這些這家夥的身上。似乎是被太陽曬得有些熱,這些穿著羊皮戰衣的家夥,將戰衣脫了一半,然後場地之內的牛羊味道便是越發的濃厚了起來。
在這些胡人中間位置,便是他們推舉出來的****。一位頭發有些發白的老者,一位脖子上掛著一串犛牛骨項鏈的中年人,還有一個瞎了一隻左眼的披頭散發的漢子。
在戰鬥當中,降或者死。這些人當中和趙雲張郃接觸到的,很多都選擇了投降,但是投降並不代表著就不用吃喝,而且還有一些是聽聞了消息,然後趕過來主動接觸的。
殺戮解決不了問題,隻能解決產生問題的人,而問題依舊還在那個地方。
就像是匈奴霸占了整個的大漠,可是才過了多久,已經沒有人記得匈奴究竟怎樣了,隨之是鮮卑,然後鮮卑檀石槐身亡,也是一片散沙。
所以想要真的解決大漠當中的問題,就不能隻是依靠殺人。就像是解雇一個臨時工並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一樣,隻是治標不治本。
『叮!』
辛毗將手中的驃騎錢高高的彈起。
驃騎錢幣在空中翻轉著,反射著陽光,閃耀出令人炫目的光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然後落了下來,重新跌落回辛毗的手中。
『這……』辛毗將驃騎錢幣往前推動了一點,讓其展露在所有人目光當中,『這就是我代表驃騎將軍,給與各位最大的優惠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