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六年,正月。
第一場雨來的很突然。
大自然就是這麼喜歡調戲人類,看著人類在雨中奔忙的跑來跑去,收拾東西,然後就發出了嗬嗬嗬的聲音,在天上不緊不慢的飄灑著雨水,就像是步入老年的中年人的痛苦的前列腺。
隨著第一場的春雨落下,關中大地上的耕田也漸漸化凍了,耕牛被組織了起來,成批成片的開始翻耕土地,為下一波的種植做好準備。
長安周邊也還有不少的山林,驪山和鐘南山之中走獸會探頭探腦的在周邊遊弋,有時候會昏了頭衝出來,或許也是餓的想要在人類的村寨裡麵找些吃食,但是這些倒黴的家夥往往遇到的是比它們更凶殘的對手,即便是皮糙肉厚的野生二師兄,也扛不住滔滔關中漢子人多勢眾,隻能是大叫一聲師傅,然後便是投胎轉世去了。
張章穿著一身蓑衣,在田間走著,路過的時候,田地裡麵的農夫都會親切的問一聲,甚至還會邀請張章到他們田頭上坐一下,要自己的泥孩子趕快回家去拿出自己儲備的乾餅子來招待張章……
張章便是免不了要再三的推辭,甚至是要板起臉來嗬斥,這些農人才算是做罷。
農人的想法很簡單,也很直接,給張章的好處,便是想要求著張章……
畢竟在這些農夫心中,張章就像是他們在灶上供著的灶王爺使者,又像是風神雨神的帶鹽人一樣,能告訴他們如何看天時,如何修土地,如何才能更好的種植莊家,如何才有更多的收成。
這樣的人不供奉著,難道去供奉那些肚子大大的像個孕婦的官吏麼?
農學士和工學士的體係,如今已經算是比較緊密的和基層的百姓,關中三輔的農夫農婦相互結合了起來,基層的這些百姓對於這些人發自內心的尊重,也對於這些人所代表的的大漢驃騎將軍感激涕零。
張章走著,忽然看見了在前方小草亭裡的一個小身影,不由得笑了笑,加快了一些腳步。小亭子裡麵的身影冒著細雨跑了過來,恭恭敬敬的向張章行禮。
冬季農閒的時候,像是張章這樣的人自然也是比較少到田間地頭來,算起來也間隔了一個多月沒見麵了,張章看了看小家夥,感覺小家夥似乎長高了一些。
就像是田地裡麵的禾苗一樣,一場雨便是拔高一截。
『裡仁篇可是會背了?』張章問道,『且背來聽聽……』
小家夥一邊跟著張章往前走,一邊大聲的背誦道:『子曰,裡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細雨漸漸停歇。
張章走到了亭中,抖了抖身上的蓑衣沾染的雨水,聽了片刻之後,忽然打斷了小家夥的背誦,截取了裡仁篇其中的一句問道,『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後麵是什麼?』
小家夥卡殼了片刻,然後眼珠子往張章臉上看,聲音明顯小了一些,『是……是「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張章笑著點了點頭。
小家夥呼出了一口氣。
『還不是很熟啊……還需要時時背誦,不可或忘……』張章說道,『你再說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小家夥遲疑了片刻,『不要擔心沒有位置,而是要擔心能不能站得住,嗯……不要擔心自己不被知道,而是要追求自己如何被知道……』
『嗯……』張章微微點頭,『還不錯,但是不全對。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擔心沒有職位,要擔心沒有足以勝任職務的本領。不是憂愁沒人知道自己,應該憂愁如何學習那些能使彆人知道自己的本領……』
張章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小家夥,而是看著遠方,似乎這句話也是他自己心中的感慨。過了片刻之後,張章才低下頭,看著小家夥說道:『我想……今後可能沒辦法再教你了……』
小家夥頓時就傻了,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凝結了一般,然後噗通一聲直接跪倒在了張章腳下,『小子可有哪裡做得不好,先生……先生……』
『哈哈,傻孩子……』張章伸手將小家夥攙扶起來,『不是你有什麼錯處,而是我要調走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走?先生不要走啊!』小家夥還不明就裡,瞪大眼睛問道。
張章笑著搖搖頭。
張章身邊的學徒也是笑道:『師父要去漢中任縣令了!你說不走就不走啊?』
『……』小家夥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張章笑著拉住了小家夥的手,『年有四季,禾有長收,這世間豈有一成不變的道理?如今師父隻是一地之長,照顧此地莊禾,將來師父是要去照顧一縣百姓莊禾生長……這其中的差彆你還不懂麼?』
小家夥愣了一下,似乎聽明白了,但是也像是沒有完全聽明白張章的意思。
一旁的張章學徒笑著說道:『傻孩子,還沒聽明白?』
小家夥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學徒,然後看到學徒偷偷的指了指張章,片刻之後恍然大悟,拜倒在地,激動得聲音都不免顫抖了起來,『徒兒,徒兒給師父磕頭!』
這一次,張章沒有攔著小家夥,等了小家夥磕三個響頭之後還想要繼續磕的時候,才伸手拉起了他,然後從懷裡掏出了一本手抄書來,『師父我也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這是我自己抄的經書,便是贈予你罷……』
小家夥連忙將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然後才小心翼翼的接過了那本手抄書,看著書上猶如磚塊一般沉甸甸的隸書墨字,激動地身軀不停的顫抖。
學徒也走上了前,遞給了小家夥一個布袋子,『這是師兄我給你的見麵禮……彆嫌棄啊,是我之前用的筆墨,現在送你了……』
小家夥哆嗦著,下意識的接過來,然後又要行禮,被攔住了。
『我隻是知道你是村頭大壯家的孩子,可有正名?』張章問道。
張章問過大壯了,大壯對於讓孩子拜在張章之下絲毫沒有意見,甚至是想要讓張章帶著他兒子一同去漢中,但是很顯然,張章現在並不適合帶著孩子同行。
張章原先教導這個孩子的時候,原本隻是順手做的,並沒有特意想要做一些什麼,結果在教導的過程當中發現這個孩子確實比較刻苦,也比較聰明,是一塊讀書的料子。
畢竟即便是在後世,也有一些人拿起書就犯困。
『師父……我,我家姓王……我家……叫我二子,或是,或是叫我……小兔崽子……』小家夥低著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啊哈,哈哈哈……』張章仰頭哈哈笑了幾聲,『沒事,我以前父親大人也常常隻是叫我小名,隻不過既然當下受學了,便當有正名……如此,我便是幫你起一個名字罷,回家之後和你家大人說一下看看,若是願意,便用這個好了……』
小家夥連忙又是拜倒,『請師父賜名!』
『嗯……你我結識於田畝之側……若是以田畝為名,不免有些大了些,嗯,不如就取「苗」之一字罷,田中莊禾,初生為苗……』張章對著小家夥說道,『願你有朝一日,可結碩果……』
小家夥,王苗,不免熱淚盈眶,連連叩首以謝,待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張章和學徒已經起身前行了。學徒還衝著他揮手,『等下次……嗯,等什麼時候我和師父有空回長安,再來看你……記得背書啊……』
王苗連忙站起,然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連忙追了上去,氣喘籲籲的拉住了張章的衣角,『師父!師父!這……還有那什麼,臘肉……』
『哈哈,』張章摸了摸王苗的腦袋,『束脩便是暫且寄在你家中就是……若是等為師過幾年安定下來之後再說罷……記著,若是為師發現你懈怠,不儘心求學的話,你這束脩,我便不收了……記住了,要好生學習,如此方不會一生碌碌……回去吧!』
……?(;′Д`?)……
長安城中,驃騎府之內。
正廳。
穀/span鄭玄一板一眼的坐著,氣場強大。
『罷儒之言,非所實也。』斐潛緩緩的說道,『非謂儒者皆無用也,儒之大義,可傳千古。經書之學,可明辨是非,可知曉事理,可通達仁義。』
鄭玄微微點頭,表示認可。
『奈何……儘信書,不如無書。鄭公不妨捫心自問,如今大漢天下,各類經注,所言所寫,皆是上古先賢所言,皆為儒家秘傳真意?』
『便如「刑不上大夫」……』
斐潛的聲音,平穩且流暢。
雖然說細雨漸漸的停歇,但是瓦片屋簷上麵還是有些剩餘的雨水落下,在庭前,在回廊窸窸窣窣的發出聲響,似乎在偷聽著斐潛和鄭玄的談話。
『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然今多有截取後句者,言必有德,未知有直。何也?鄉願,德之賊也。為官貪瀆,則有其罪,然為學德賊,又當如何?』
『上古之文,隱晦難明,故有注解……』鄭玄聲音也很平穩,絲毫不見煙火之氣,若是僅僅聽他的語氣,還以為就是跟斐潛在閒聊而已,隻不過鄭玄表情嚴肅,連花白的胡子似乎都在表示著倔強,『教授弟子,自用直解,然鄉人多愚,道以直解,難明其意,更有亂生,此時便需以注為解,多言仁德,方不誤先賢之言也。』
斐潛忽然笑了笑,看著鄭玄問道:『且問鄭公,如今鄭公門下,多為弟子乎?亦或鄉人乎?』
鄭玄愣了一下,然後默然不言。
穿越者,便是要有穿越者的格局和眼光。
當然,斐潛也可以和鄭玄去爭辯一些比如儒家講究仁德導致民眾血性被閹割,亦或是講述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語來顯得自己很高明,但是實際上越是複雜的問題越是要簡單化,否則必然會牽扯極多,然後相互之間爭辯得麵紅耳赤又得不到什麼真正的結果。
比如去扯什麼時代的發展,未來教育係統的變化,有意義麼?隻會讓原本的一個問題變成了更多的問題,然後越發的樓歪了,無休止的爭辯下去,這種錯誤在後世當中,隻有剛進公司的小白才會犯。
就事論事,直擊重點。
鄭玄前來討論的,第一方麵是想要確認一下斐潛對於經學的態度,這一點斐潛給與了直接的回應,毫不含糊的肯定了經學的作用,然後與鄭玄達成了一致。
分歧點自然就是在第二方麵上,也就是經書的注解。
鄭玄認為需要『人工意譯』,斐潛則是認為『機器直翻』就行了,並且斐潛以『鄉願』為例子,說明在『人工意譯』的過程當中,可能出現的問題。
而鄭玄則是覺得鄉人看不懂『機器直翻』,這也確實是問題。就像是後世某些人為了混個名聲,乾脆『機器直翻』大量外文著作給自己的屁股蛋上開光一樣,讓許多人讀起來費勁無比。
然後斐潛就一杆子捅到了鄭玄肺管子上了……
因為鄭玄門下,就根本沒有所謂的『鄉人』!
孔子當年還多少收了幾個,比如『野人』出身的子路,但是孔子之下弟子大部分並不是『鄉人』,甚至還有幾個家世不錯,也很有錢的。被後世所稱讚甘於貧困,一個冷饅頭一瓢冷水就可以的顏回,實際上家中也有五十畝的田……
而到了大漢當下,鄭玄授課的時候,一般的旁聽生倒也可能有些『鄉人』,但是真正收為弟子的,出身都不低。要麼是世家子弟,要麼是官宦二代,所以鄭玄用所謂『鄉人』聽不懂『直解』作為的理由,就根本站不住腳了。
一般的旁聽生,是連進門的資格都沒有的,更不用說得到鄭玄的直解教導了,『登堂入室』可不是隨便說說的,沒資格便是連提問題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更不用說得到鄭玄的什麼經文注解了。因此鄭玄的經注解釋,是誰在看?
斐潛見鄭玄沉默,便是笑著,就像是一隻大尾巴狼,『鄭公此番前來,倒是提醒某一事……如今天下經文注解繁多,各家均注,各有其解,或正之,或曲之,各執一詞,令天下求學之人難分良莠,如今鄭公學貫古今,學識廣博,不若與水鏡先生一同,勘正各家經注,以求直正……不知鄭公,意下如何?』
『勘正各家經注?』鄭玄花白的胡子不由得顫抖了兩下。麵對層出不窮有新主意的斐潛,鄭玄真心想說一句經典台詞,可是又有些舍不得。
斐潛連連點頭,『然,求其正解是也。想必上古先賢,欲不願其文被宵小所用,蒙蔽世人罷?』
鄭玄微微掃了斐潛一眼,對於斐潛的『宵小』之言顯然不是很滿意,畢竟若是按照之前斐潛的標準,鄭玄他自己也在這個所謂的『宵小』範疇之內,但是斐潛的這個提議,確實讓鄭玄很是心動。
給經詩注解,這個是鄭玄很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做的事情了。鄭玄給《易》,《詩》,《禮》等都做了注解,並且這些注解通過他的授課,也對於後世有了不小的影響。
斐潛之所以在公開『刑不上大夫』之前沒有先去找鄭玄等人通氣,也是為了下個鉤子看看能不能將鄭玄這些人釣出來,畢竟文無第一,一旦出現有些不同意見,總是能爭執一番的,然後鄭玄不就是來了麼?
『若老朽不允……』鄭玄看著斐潛,『主公是否就讓水鏡先生……主持此事?』
斐潛笑而不答。
即便是司馬徽也不乾,斐潛也還有第三套的方案,就像是後世路演一樣,搞一個大規模的青龍寺路演,然後在搞幾場辯論賽什麼的,順帶還可以賣一些什麼商品的冠名權,不行就將自己的香料行的名頭掛上去麼……
等這種類似於『公論』的結果真的出來之後,即便是到時候鄭玄司馬徽想要發表什麼意見,也估計沒人聽了。
鄭玄忽然有些後悔來斐潛這裡了……
鄭玄之前就覺得斐潛可能有些後手,但是他沒想到斐潛的心這麼大。之前熹平石經隻是勘正經文,現在竟然連經文的注解也要『勘正』!
這就像是癢癢撓撓對了地方。
更何況鄭玄也知道,若是真的讓司馬徽前來主事『勘正』經文,這個老家夥會不會將鄭玄他自己這麼多年來辛辛苦苦注解的都給推翻了?
『老朽已是年邁……』
『無妨,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斐潛笑嗬嗬的,『有鄭公提綱挈領足矣……鄭公可經文注議之長,水鏡先生可為佐長……』
斐潛原本的打算就是誰先來,便是先鼓動誰去當頭,誰叫那隻老狐狸這一段時間都縮在洞裡麵不出來呢?
『……』鄭玄沉吟了片刻,『若是水鏡先生不願……』
『鄭公可知此將獻西羌之虜於許?』斐潛意味深長的說道,『屆時某便上表陛下,通告天下,重開蔡氏藏書,以邀各地大儒至長安青龍寺,勘正經注!』
鄭玄吸了一口氣,嘴邊有一個問題盤旋了一下,旋即消散不提。
當今天下,若是論藏書第一,便是斐潛了。
畢竟當下蔡氏的書,也算是在斐潛名下,而且聽聞當年的東觀之書,也被斐潛收羅了大半,隻不過這個事情,斐潛從來都不承認罷了,對外都是表示那些書都被當時的函穀令一把火都燒光了……
所以如果斐潛以開放這些圖書為名頭,來邀請各地大儒,即便是天子劉協想要爭,都未必能爭得過斐潛,畢竟斐潛的名義上還是『蔡氏』的書,是屬於私人書籍……
至於許縣,嗬嗬,除了潁川之人能補充一點皇家書庫數目之外,還有什麼藏書可言?
鄭玄看著斐潛,左看看,右瞅瞅,雖然說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是他總覺得當年斐潛從雒陽東觀運書,是不是早有謀劃?若是真是如此,這種心思深沉,若是自己不順從,怕不是又有什麼招式用出來?
『也罷,便隨了主公之意就是……』鄭玄感歎道,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老腰,微微歎了口氣,『主公運籌之術……果然是精妙無比……』
斐潛撫掌而道,『鄭公謬讚……當賀鄭公可名傳千古,立言立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