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看著手中的文稿。
頭有些疼。
來到長安之後,然後發生了一些事情,讓鄭玄心理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在鄭玄麵前的文稿,是鄭玄早一些年前標注的《禮》。
作為漢代的大儒,熱衷於文學的傳授,那麼所謂的『注』,便是鄭玄對於原文的理解,而替這些上古的經文添加經注,當然不是隨便添加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資格去給經文添加注解,至少要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
鄭玄注釋了不少經文,但是他也沒有想到他的舊注解,在長安遇到了新問題。
鄭玄原本對於『刑不上大夫』的注解是,『禮不下庶人,為其遽於事,且不能備物。刑不上大夫,不與賢者犯法,其犯法,則在八議輕重,不在刑書』……
現在看起來,似乎有些問題。
很棘手的問題。
其實斐潛在青龍寺所言,也並非全數都是正確的。
這一點,鄭玄其實心中也是清楚。
其實《禮記》當中說實在的,根本就沒有什麼後世那麼多的額外理解,《禮記》就是存粹的記載上古周朝的禮儀而已……
就像是某個種樹的人寫的文章常常出現於後世的閱讀理解當中,有時候他的文章未必有那麼多的意思,是寫抒情的,就是主要抒情的,是寫譏諷的,就是主要譏諷的,是控訴的,就是主要控訴的,不可能在一句話之中又抒情,又譏諷,還要控訴,外加啟迪等等,文字的力量確實強大,但是局限在某一段的時候,是真心忙不過來。
文章是為了文意所服務。
禮記,就是周禮,就是為了記載在周的時候的『禮』,也就是規矩。而在後人的理解當中,便是加入了自己的想法,產生出了各種不同的解讀。
比如鄭玄的注,還有驃騎將軍斐潛在青龍寺的表述……
其實斐潛和鄭玄,兩個人對於『刑不上大夫』的注解,就代表了兩個不同的理解方向。
而兩個人所理解的方向,都不免出現了斷章取義的現象。
這才是『私貨』。
鄭玄歎了口氣,將一旁的《禮記》原本又翻了出來,然後找到了『刑不上大夫』的這一句……
《禮記》當中所寫,『……國君撫式大夫下之大夫撫式士下之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側兵車不式武車綏旌德車結旌……』
嗯,上古是沒有句讀的。
鄭玄的注解,是將秦漢之間士大夫的特權和『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勾連了起來,表示若是『大夫』犯法,則有『八議』可以減免輕重,不在刑書。
這是事實,這也確實是從春秋戰國一來,一直到了當下的『大夫』所獲得的特權。
鄭玄注解此節的時候,也有參考一些他人的注解,比如說是賈誼對於這句話的注解,再加上鄭玄本身也是半個『士大夫』,他既享有一些『士大夫』的特權,但是又對於更高更腐敗的那些『士大夫』表示痛恨和不恥,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鄭玄對於『刑不上大夫』做出先前的那種注解,自然就是可以理解了。
但是……
多少學過一些文學的,不包括杠精,大體上都能知道『聯係上下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閱讀理解的前提條件。
所以麼,《禮記》這段原文,其實隻是記載具體的乘車的禮儀。
因為根據上下文來看,『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其實應該分為兩句話,逗號應改成句號。這是兩句話,不是用來並列在一起作為對照的,也就是說『國君撫式,大夫下之。大夫撫式,士下之。禮不下庶人。』這是連貫在一起的,講的是一般的乘車禮儀。
在周朝的時候,乘車的都是『士』以上級彆的,所以兩車相遇的時候,要相互表示敬意。
也就是『禮』。
上級遇到下級,不用下車,但要扶著車前橫木,點頭行禮;下級遇到上級,就要下車行禮。這就是『國君撫式,大夫下之。大夫撫式,士下之。』
對不對?
這才是原本的意思。
很周朝的意思。
至於庶人麼,嗬嗬,庶人有毛車啊,庶人就是泥腿子,自然也沒有這套行頭,所以就不必遵守這一套禮儀模式,故稱之為『禮不下庶人』。就像是某些公司內部規定,下級見到上級要靠邊停下行禮,上司點頭直接走過,但是公司內部的禮儀能拿到公司外麵去用,讓公司外的人也跟著做麼?
『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側。』則是完整的一句話。依舊是在講行車禮儀,表示對於違反乘車禮儀的處罰。如果級彆是比較高的大夫,國君就不能簡單的用刑罰進行羞辱,同時國君也不能帶著行刑者在身邊,以此來恐嚇下級要行禮。
因為上古周朝,春秋之初的時候,『君』的權柄並不是很大,甚至有時候還不如『士大夫』,特彆是新君……
就像是公司裡麵的新經理也不能將HR掛在褲腰帶上,逼迫老員工見麵就要恭敬行禮,否則就鬨著要將老員工開除,要責罰罷?
至於後麵的『兵車不式,武車綏旌,德車結旌』,也依舊是在講行車禮儀,是特殊的車輛情況下乘車禮儀的變通方法。
因此很顯然的就可以知曉,禮記當中,從頭到尾都沒有所謂的『階級壓迫』,或是『階級特權』,這一段話也隻不過是在說坐車的禮儀罷了,這也符合《禮記》本身的定位,它就是在講周朝的禮儀規範而已……
結果後人將『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混合成一句話,割裂了《禮記》中具體乘車禮儀的語境,認為『禮不下庶人』就是指對百姓無禮,『刑不上大夫』就是指貴族可以無法無天。這就好像指著『小學生守則』喊冤,說這是對於小學生的階級壓迫,縱容成年人的階級特權一樣。
因此現在可以說,鄭玄的注解有問題。
同樣的,斐潛的注解也一樣有問題。
在加上《禮記》原本的意思,這就有了三個方麵的解釋……
看著,想著,鄭玄的腦袋就更疼了。
這就是君王太聰明的麻煩,不好糊弄啊!要是個不懂的經書的二傻子,不是說什麼就是什麼,就算是明知道不對,但是屁都放不出一個來!
經文是正常的,而注解則是暗藏私貨。
當下鄭玄自己原本的注解和驃騎將軍在青龍寺的注解衝突了,如果繼續沿用自己的,後果恐怕不是很妙,畢竟一味和老板對著乾的員工,而且還是沒道理胡攪蠻纏對著乾的,怕是沒有什麼好下場。
可若是改成斐潛的那一套注解,鄭玄又不甘心。
因為『八議』。
或者說是『八辟』,是同一個意思。
『八議』,八種人犯罪,是必須交由皇帝裁決,或依法減輕處罰的,其中還有好多對於皇族的特權,比如議親,即皇親國戚;議故,即皇帝的故舊;議賓,即前朝國君的後裔被尊為國賓的等,表麵上看起來,似乎是在維護皇權,但是實際上,『八議』並非是為了尊崇皇權的,而是對於皇權的限製。
因為提請『八議』的權柄不在皇帝手裡!
皇帝會親自審理,進行宣判麼?顯然大部分的審理和宣判都是臣子來做的。
話說回來,皇帝需要『八議』麼?
在皇親國戚,親屬故舊之中,一旦發生牽扯到皇權的罪行,那麼幾乎都是必死的,最少也是終身監禁,根本輪不到什麼八議。
再看看八議的其他內容……
議賢,即德行修養高的人;
議能,即才能卓越的人;
議功,即功勳卓著的人;
議貴,即三品以上的官員和有一品爵位的人;
議勤,即勤謹辛勞的人……
沒錯,就連『勤勞』都能拿來議一議!
當然,八議的內容在各個朝代當中略有不同,但是整體上來說都相差不多,『士大夫』相互默契的保持了這些內容,以便於自己或是自己的朋友萬一有點事情的時候可以開個後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朝堂之上當官的,不管是古今中外,這五條當中若是不能占四條以上的,都不配稱呼為大佬,一般的官吏也能搞個兩三條傍身,最不濟也能撈一根稻草兜個底。
所以即便是曆朝曆代當中,各個攻讀經書的大佬,明明知道這『刑不上大夫』按照八議的這個解釋是有問題的,可是沒有人會捅破窗戶紙。
一個都沒有。
然後現在被驃騎將軍斐潛給捅出來了,而且斐潛不光捅,順道還打了一棍。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以『刑』規範庶人,而『大夫』不能僅僅以庶人的『刑』為行為標準,還要更進一步,要求以『禮』作為日常守則!
這就相當麻煩了啊……
按照斐潛的解釋,同樣的兩句話,所蘊含的意思幾乎是南轅北轍一般!
即便是鄭玄知曉地球是圓的,但是也繞不到一起去!
最為關鍵的,是斐潛又一次占據在了道德的高位,對於『八議』形成了壓製。當今大漢,經學士族之所以能夠高高在上的指手畫腳,就是先將自己代入到了『聖賢子弟』的身份當中去,然後又給自己披上了一層光鮮亮麗的『道德衛士』的戰袍,然後就自然可以大殺四方,無往而不利。
『道德』一詞,原來也不是孔孟家自己傳下來的,而是孔孟的子孫去隔壁鄰居哪裡拿來的。老子於《道德經》之中有雲:『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後來荀子提出來,在《勸學》篇之中有雲,『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
有意思的是,老子不是儒家的,而荀子麼,雖然說名義上是儒家的,但是這老先生的骨子裡麵是講究『禮、法』的,若是拿所謂的傳統儒家『仁、義』去和荀子對線,怕不是被老先生剋得滿頭包……
道德基本上來說,就是一種人類為了共同生活,而定下的行為的準則和規範。
因此隻要是道德上說得通的事情,基本上都符合大多數人的觀念。這個並不絕對,因為世界上基本上來說就沒有絕對的事情。就像是現在鄭玄麵臨的狀況,那個對?那個錯?
如果說鄭玄投降了,那麼不是簡簡單單的修改一句話啊!
這意味著鄭玄夾藏在《禮記》注解之中的私貨都可能需要重新改寫!甚至還會波及到其他的經文注解上!
這才是鄭玄最為頭疼的地方。
『士大夫』推崇的『道德』標準都很高,幾近於聖賢,平時說說可以,指責他人也是無妨,但若是要將這些『聖賢道德』作為衡量標準放到自己身上……
鄭玄想象一下都覺得很可怕。
鄭玄不是聖人,所以他在注解經文的時候,多多少少會根據自己的心意,添加了一些私貨,這是很常見的行為,孔子這麼乾過,賈誼也這麼乾過,鄭玄也這麼乾過,然後往後的一幫子人也是這麼乾的。
因為在翻譯和注解過程當中,想要『夾帶私貨』簡直太容易了。
後世當中有一些小白,動不動就說旁人寫的文章是『夾帶私貨』,好像是這麼一說,便是站在了審判者的位置上,高高在上,爽得不行,但是實際上這些小白連『夾帶私貨』的定義和範疇都不清楚,隻是聽了旁人有這麼說,然後自己也跟著講,來彰顯自己的『聰慧』而已,就像是那些讀經書注解讀傻了的家夥一樣。
擺在鄭玄麵前的,便是隻有兩條路。
原本那條跟斐潛相反的道路,顯然是不可能繼續走了,而且鄭玄也不可能會跳出來去批駁斐潛在『刑不上大夫』的注解有什麼不對……
因為不管怎麼說,都繞不來那個『禮』,所以當下鄭玄不得不改自己的注釋,但是怎麼改,卻是難題。一個方向便是將原本自己開出來的後門堵上,就事論事的按照《禮記》的本意,就隻說行車之禮,不摻雜其他。另外一個方向當然就是和斐潛保持一致,將原本給『士大夫』的後門,換成了『士大夫』的枷鎖。
看起來,似乎是選擇老老實實,就事論事更妥當一些,但是鄭玄怎麼都覺得有些情況不對勁,直覺告訴他若是鄭玄真的這麼做了,很有可能又將要掉進另外一個坑裡麵。
『鄭公……』一名仆從在廊下稟報道,『國子尼前來拜見……』
『哦?!』鄭玄揚了揚眉,臉上露出了喜色,『快快有請!』
不多時,國淵走了進來,拜倒在鄭玄之前,『弟子見過師尊!經年未能侍奉師尊,乃淵之過也!』
『起來起來……讓老夫看看……還是老樣子啊……』鄭玄走了上來,扶起了國淵,『何時來的長安?怎麼不提前知會一聲,老夫也好派個人去接你?』
國淵一身玄色素衣,除了腰帶上垂著僅有一小塊的玉玨為裝飾之外,渾身上下簡樸得就像是一個農夫。麵色略微有些黝黑,顯然是日常風吹日曬所致,和一般士族子弟白白胖胖的樣子完全不同。
『回師尊的話,』國淵依舊是恭恭敬敬的說道,『弟子愚鈍,怎敢煩勞師尊……弟子前日到的長安……』
『前日?』鄭玄點了點頭。『來,坐……』
鄭玄拉著國淵,到了廳內坐下,又讓仆從送了些漿水和乾果點心來,詢問了一些國淵路途上麵的見聞和經過,最後才問道,『子尼……可是去過青龍寺了?』
國淵點頭稱是。
這兩天最大的事情,莫過於青龍寺的公審了,長安三輔之內,沸沸揚揚。
『嗯……』鄭玄沉吟了一下,然後將桌案上他原本的《禮記》注解推到了國淵麵前,『子尼你來看看……我有些想要將這一條注解改一改,隻是還沒想好要怎麼改……』
國淵先向鄭玄致意,才伸出雙手恭敬的拿起了鄭玄推過來的書簡。
鄭玄看著國淵的動作,不由得微微捋了捋胡須,他有些猜到國淵會說一些什麼了……
果然,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國淵將書簡重新放在了鄭玄的桌案上,然後低頭說道:『師尊何不直述?』
『直述?』鄭玄微微皺眉,『為何?』
國淵果然選擇了這個方案,就像是他這個人本身一樣。
正直得就像是一塊石頭。
『那你知不知道……』鄭玄皺起眉,手指在書簡上敲了兩下,『若是直述……』
『師尊……』國淵微微一拜,『弟子知曉師尊此舉,是為了將來學子安危所慮。師尊苦心,弟子亦是敬佩。』
鄭玄的眉頭微微鬆開了一點,『那你為何……』
『師尊……』國淵低頭說道,『「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昔日先賢未曾懼艱險,未貪行易途,兢兢業業,求真求正……若無危苦於六國,何來桃李芳天下?經書真意,非在簡牘,乃全於心也……』
鄭玄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捏著胡子,沉吟不語。
鄭玄留下這些『後門』,並非完全都是為了他自己。他現在一把年紀了,即便是能用這些『後門』,又能用得多久?鄭玄是經曆過黨錮之禍的,那個時候他就在想,若是有『八議』的話,說不得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經學子弟,包括他自己在內,蒙受了那麼多的不白之冤了……
可是現在國淵的話,又讓鄭玄迷惑了起來,難道說自己這麼做,未必是對的?
莫非這就是驃騎之意?
那麼,究竟什麼才是對的,究竟要怎樣做,才能功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