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
下邳一帶下雪了。
雖然說雪並不是很大,但是氣溫越來越低,在野外都見到了冰。在這樣的情況下,孫軍怎樣都沒有辦法進攻了,也算是讓下邳之人多少喘了口氣。
三國漢季,號為喪亂,州郡之主,如物換星移一般,士族門閥卻是不動如山。
其中就有下邳陳氏。
從史書當中的記載去看,下邳陳氏的政治立場似乎十分的模糊,或是依附袁術,或是依附呂布,亦或是跟劉備眉來眼去,轉眼之間又拋棄了劉備投入了曹操的懷中。
提及下邳陳氏,後世大多數的人或許隻是記得陳珪和陳登,但是實際上陳氏當中還有許多人,比如陳球,當年是和袁術並稱為『公族子孫』的,關係不錯,在雒陽常常一起把臂同遊。
下邳陳氏家族在徐州的能量極大,陳珪之子陳登,算起來是陳氏小輩,都敢直接辱罵陶謙為『彼州』,叱責陶謙是『親信小人,疏遠君子』,沒有士族風範,雲雲。
陳登之所以有這樣的膽氣,是因為陳氏私兵在鼎盛時期超過五萬!
對外號稱十萬眾!
嗯,沒孫十萬那麼出名。
當然,這些數目包括老弱婦孺這些,就跟黃巾賊當時計算方式差不多。而且這些陳氏私兵,也並非是不堪一用,不管是在當時針對於呂布的征討上,亦或是投了曹操之後對抗孫權,都起了一定的作用。
孫十萬惦記廣陵徐州一條線,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之前就來過一次,被陳登打跑了。
在陳登『威震江東』之際,雖說獲得不小的名聲,但也使得曹操極為忌憚,便是將陳登從廣陵調回,結果廣陵士民竟然『拔郡隨之,老弱繈負而追』,盛況與曆史上劉備的『攜民渡江』及其相似。
最終曹操妥協,將陳登遣返會下邳,出任東城太守。東城郡則是曹操臨時設立,在臨淮之處,就是下邳隔壁。可知陳登的這個東城太守,實際上也就是下邳太守,隻不過是曹操特意設置,一方麵不委屈陳登的豪族地位,另一方麵避免大漢『三互法』的限製。
陳登在東城太守上,一年即死。
雖然眾人都傳是生魚片搞的鬼,官方也表示陳登是『病死』,奈何找不到良醫,但是考慮到陳登在一年前還生龍活虎的帶領陳氏私兵,擊敗了江東孫軍進軍廣陵的企圖……
但是不管怎麼說,陳登死後,下邳陳氏便是不可避免的衰敗了。
陳登死後,陳氏上下被曹操刻意進行壓製了,陳登的弟弟陳應被派遣到了一個沿海的小縣,打發做縣令去了,而陳登的兒子陳肅,在曆史上,是二十年後才被封了一個郎中。
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曹丕真的是敗家子,他老爹好不容易防備,打壓了十幾年二十年的地方豪強,士族大戶,然後曹丕為了登帝便都忘了。當然,曹丕那個時候也有可能是覺得不進則退,被卡在了當中,又沒有曹操的雄才大略的智慧和百折不饒的決心,便是選了一條看起來『皆大歡喜』的道理道路……
不過當下麼,滿寵就有些頭疼。雖然說因為天氣的原因,孫軍沒有繼續進攻,下邳的城防也在抓緊時間修葺加強,但是江東兵卒來勢洶洶,若是不動用陳氏的力量,恐怕一時間打不贏,但是一旦用了,贏了也就麻煩了,怕不是自己要被曹老板尅得滿頭包?
滿寵是寒門,他家裡父輩祖輩都沒有出過什麼大人物,和下邳陳氏完全沒得比。因此當滿寵到了下邳之後,尤其是知曉了滿寵是因為沒辦法在廣陵抵禦江東兵而不得不撤到了下邳這裡的時候,嗬嗬,那表情,彆提多麼喜人了。
滿寵也想罵一聲彼其娘之啊!
廣陵之前經曆了戰爭,隨後人口又被陳登帶回了下邳來,以至於廣陵幾乎等同於廢棄了,這還讓滿寵怎麼守,怎麼頂得住?
拿天靈蓋去頂麼?
雖然說滿寵已經是不斷的招募新兵,並且讓尹禮去進行新兵的訓練,但是實際上彆看尹禮是泰山賊出身,但是實際上武力很有限……
尹禮在曆史上是被一個名氣不大的全琮所殺,而且還是先勝後敗,在撤離的時候死在了追兵的手裡。
陳氏的兵卒有,但是很明顯,陳氏不會拿出來,那些是陳氏的私兵,換句話說就等同於陳氏自家的財產,除了極端的情況之下,剝奪任何人的私產,都是一件非常嚴肅且嚴重的事情,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的。
更何況若是滿寵求到了陳氏之處,真的由陳氏出兵來防守下邳了,那麼滿寵的存在價值在哪裡?真要是到了那一步,隻能依靠陳氏守城,那麼反過來陳氏找個由頭將滿寵殺了,曹操也最終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就像是當年忍了讓陳登去當東城太守一樣。
滿寵立在下邳城牆之上,看著茫茫的一片白色,臉色也不免有些發白。
內憂外患,進退兩難……
曹操沒有給與新的指令,就代表著在下邳這裡,滿寵必須找到自己的辦法。
『來人!去請陳氏子來一趟!』滿寵朗聲吩咐道。
因為戰爭的原因,現在陳家基本上都縮回了下邳這裡。當然還有很多是在陳氏的塢堡之內。這些塢堡在陳氏不斷的修葺和建設上,一定程度上甚至媲美一個小縣城的防禦力量,一般來說除了絕非必要,孫氏兵卒不會花時間在攻伐這些塢堡上麵。
很簡單,投入產出不成正比,一旦攻打了其中一個,其餘的塢堡也就成為了敵對,而若是不攻打,那麼不僅會可以免費的獲取少量的物資補充,並且在攻克了中心城市之後,這些周邊的塢堡也會立刻表示名義上的歸降……
在冷兵器時代,麵對這些塢堡,采用相對柔和的方式,怎麼都是比起直接一個個的攻伐過去,要劃算的多。
陳氏的本錢就在這裡,不僅是擁有長期在下邳城內的經營基礎,還有在附近周邊的塢堡體係,當然也正是因為如此,陳氏上下對於滿寵將戰火引燃到了下邳周邊,多多少少就有不滿……
不多時,陳科來了。
陳登是老大,陳應是老二,陳科是老三,陳科下麵還有一個弟弟。
『某收到急報……』滿寵見到了陳科之後,沒有任何的客套,或者說是前戲,便是直接硬邦邦的進入了主題,當然這也符合滿寵一直以來自己營造出來的習慣,鐵血,不通人情,甚至沒多少人性,『特此知會於汝……泰山有亂!』
陳科嚇了一跳,便是回頭望向城內,因為他剛剛才見到了泰山軍當中的一份子,尹禮。
滿寵補充了一句,『作亂之人,非臧宣高也……』
陳科鬆了口氣。臧霸、孫觀,尹禮等人是一波的,臧宣高不是叛亂分子,那麼也就意味著尹禮相對安全,或許也是當下滿寵還沒有將尹禮抓起來的原因……
陳科思索著,忽然之間他意識到了一個新的問題,既然不是臧霸作亂,那麼泰山軍當中還有誰?還有誰會被特彆標注,格外重視?
東海相,昌豨!
而東海郡,就在下邳的北麵!
那麼這就意味著下邳當下完全沒有了退路,是南麵有江東兵,北麵有泰山叛軍!
下邳成為了孤島!
陳科的臉色,終於是有些難看了起來……
……(/_\)……
內憂外患的也不僅僅隻有下邳一處。
大漠深處,一場洶湧的白災,也在摧毀著原本大漠之中的生態體係。
在自然災害麵前,農耕民族顯然比遊牧民族更有耐力,有更高的承受力,當然這些耐力也好,承受力也罷,都是在一次次的災害當中得到的經驗。
在大漢,若是這種自然災害,朝堂就會出麵賑災,比如開常平倉等等,賑濟災民,免除災區賦稅等等,畢竟這些是定下來的規矩,即便是朝堂腐朽,表麵上的事情還是多少有些人在做,這就是王朝的功能。
當然封建王朝之中,規矩和律法再完善,也是會因為各地的吏治清濁不一,導致事情到了民間會產生極大的差異,有的地方確實會將災民放在第一位,而有些地方則是打著賑災的旗號,加倍的盤剝發國難財……
除了朝堂的賑災之外,在華夏當中,地方豪強大戶的穩定作用,也會在這個時間段裡麵發揮出來,畢竟有時候朝堂的動作太慢,若是真的什麼都等朝堂,往往是遠水不能解近渴。
地方宗族體係雖說親疏不一致,德行也有差彆,但是在災害麵前,多少還是會有長者站出來,指揮鄉裡,接濟困戶,但世上沒有免費午餐,在災害平息之後,這些家夥又多半會吞了窮親戚的土地,讓其變成自家佃農。
一個地方小豪強,往往是在災禍中壯大的。
而與漢地想比,在大漠當中的這些部落,就沒有這兩層的保護網了。
『這天氣太怪了……』
『前幾天問過長老,長老說他也覺得奇怪,這雪幾乎是下不停……』
『是啊,之前都是一陣陣,那有像是現在下這麼久!』
穀/span『人還能撐著,可是家裡的大小牲口……』
『唉……』
氣溫下降。
不管是河川還是水泊,全數凍成了冰。
幾名牧人望著一片的白色,沒精打采的相互搭著話,憂心忡忡。
但是這些牧人沒有想到的是,在另外一邊,白胡須的長老和部落酋長,也露出了近乎於慘白的麵色。
『白災』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黑災』。
地麵上的積雪被刨開了一個洞,露出了在雪低下被凍得硬邦邦的土地。而在這灰黑色的土地之中,長老撿起了幾根近乎於透明的物體……
『看……這裡的草根也被凍壞了……』長老的聲音沙啞,且充滿了悲傷,『就算是開春,這些雪都化了,這地方也長不出草來……隻有一片黑色的土……這是黑災啊……』
一般來說有雪和土壤作為間隔層,在土壤內部的草根並不容易被凍壞,可並不是絕對,像是這樣長期被雪覆蓋的,因為沒有空氣流通和持續低溫,草根被凍死之後,這一片就會形成一大塊的無草區。
到時候即便是人懂得要遷徙,要去一個長草的地方去,但是牲畜不懂啊,這些大小牲畜習慣的會用蹄子去刨,用鼻子舌頭去供,而在地下結冰的草根不僅不能給這些大小牲口帶來食物的補充,反而會因為這些行為導致蹄子、口鼻、舌頭不同程度的凍傷。
同時冰凍腐朽的草根還會破壞這些大小牲口的腸胃……
人可以號令,但是麵對這些牲畜,又有什麼辦法?救得了這頭救不了那頭,拉住了這一頭拉不住那一頭。
『若是開春,三天吃不上草,這些家夥就會煩躁,若是十天吃不上,母羊就不出奶水了,到時候小羊……若是一個月沒有草……』
遊牧民族,牲口的數量經常是人口的數十倍,甚至百倍,正常情況下這些大小牲口會自己尋找食物,並不需要太多的人力照料,但是現在若是大自然不給與新一季的青草,就意味著這些人不僅要自己吃,還要負責所有牲口的糧草!
『遷徙罷!』
『可是在這樣的天氣裡麵遷徙,會凍死的!人!牲口!都會凍死!』
『但是繼續在這裡就是等死!』
『……』
長老和酋長意見難以統一。
是選擇凍死,還是等死,成為了難題。
雖然說酋長和長老的爭論隻是限製在小範圍當中,但是這種事情並不能隱瞞多久,很快其他的牧民也都知道了。
白災之後,牲口存活下來的肯定不會多,若是再有黑災,沒有了草,彆說牲畜了,人也活不下去。
這就是大漠草原的生態體係。
彆看曆史上這些家夥一次次的南下侵襲,但是在麵對天災的時候,這些家夥比農耕民族還要更無能為力,更加的脆弱不堪。
這種大漠之中的部落,上無官府統一調度賑災,下無宗族鄰裡之助。他們信奉的是弱肉強食,老弱這種拖後腿之人活該去死的生存法則。災害都是各部落自己去熬,去苦撐過去,根本沒有任何人會施以援手,至於周邊的所謂兄弟部落,在這個時候都是宛如仇人一般,不乘亂來搶掠就已經是相當不錯的了。
若是之前,這些草原大漠當中的救災策略,就是組織南下的『民族大融合』活動,將內部的災害轉移到南麵的農耕民族頭上去,但是隨著驃騎將軍北域軍事力量的興起,連續幾個部落王庭被一鍋端之後,就已經沒有了組織者。
零散的部落,誰都不相信誰,沒有了公信力和約束力,根本就不會有合作的基礎。
小冰河時期的這樣一片雪花,卻成為了當下草原大漠當中壓垮這些遊牧部落脊梁的大山。
部落之中已經有不少的老者死去了。
這些老人,或是主動的,或是被動的,成為了部落之中第一批死去的人,『回歸了天神的懷抱』。
每一天,都有幾個,或多,或少,在撐不下去的帳篷前,會有人將自己的老父親,老母親,扛到馬背上,任憑馬匹帶著他們一步步的往荒野當中而去。
老人在離開的時候,往往都還在不停的祝福著他們的孩子……
『好好活下去……』
『孩子,活下去……』
草原大漠的規則便是如此。
若是遭了災,男子六十以上,女子五十以上,便要其自行消滅。
這些年邁的父母,會選一個地方,然後下馬,將馬趕走。
馬會自己找到路回去,而他們就永遠不用回去了。
或是在寒冷中凍死,或是被餓狼活活吞噬,或是凍死後再被野獸吃。
幾天之後,這些老人往往就隻剩下一地血淋淋的骸骨。若是有心的,還會撿回來安葬,但是大多數便是狠心的任父母拋屍荒野。
活人尚且自顧不暇,何況死人呢?
有的連馬都未必有,隻能是自己背著老邁的父母出去,找一塊沒有汙濁,沒有屍骸的岩石,將自己的父母放在上麵,然後遵守著不可回頭的規矩,快步離開,隻要老父親,老母親,自己都沒有哭泣和哀嚎,就不算是悲傷的事情。
活著苦,死亦苦。
眾生皆苦!
所以很多遊牧民族裡麵的人,都覺得戰死沙場比真正到他們老的時候,不得不被拋棄要來得更好一些,而現在連戰死的機會都沒有了……
遊牧民族的階級固化,比漢人還更加嚴重。
普通的牧民永遠隻是普通的牧民,連最為基礎的數數都未必能懂。為雙手雙腳究竟有多少個指頭,普通牧民都能吵起來,因為有的人會在風雪當中凍掉指頭……
下賤的普通牧民,不需要擁有知識,隻需要乾活和傻樂就行了。
擁有知識的,隻有上等人。這是部落頭人,或是酋長,長老,巫師等等一係列的上等人保持他們持續『上等』的必要條件。
可是現在這些『上等人』也遭遇到了危機。
因為下等人開始減少了。
家裡年邁的父母死去了,自己的大小牲口生病了一個個倒下了。
即便是有各種理由,各種規矩,各種措施,但是下等人也還是有情感,會悲傷,能感受到痛苦的,這些情緒累積著,就像是死火山之下的岩漿,或許在某一刻就會噴發出來。
必須找出辦法來。
內憂外患,進退兩難。
在煙霧縈繞的帳篷當中,部落的長老和酋長頭碰到了一起,忍受著潮濕的柴火點燃而形成的煙氣,『必須要做出抉擇了……否則的話……』
『向南!待在這裡,遲早是死!』
『隻能是拚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