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篤到了成都府衙點卯的時候,就已經看見許多官吏已經是早早的聚集在了官廨左近,並且一個個都是神情凝重。
狐篤微微的吸了一口氣,沒有去打聽什麼,轉頭先去點卯了,然後便是得了兵卒召喚,前往拜見董和。
在正廳兩側,有些官吏早就捧著行文在列隊等候董和的批複,見到了狐篤前來,便是人人都點頭哈腰,朝著狐篤致意,不管這個文吏職位和狐篤相比較,究竟是高是低。
在兩天之前,狐篤不過是車官城當中的一個小屯長,而現在,即便是再傻的人都知道狐篤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彆管之前認識不認識,先打個招呼什麼的肯定是要去做的……
狐篤微笑點頭,予以回應,然後便是進了正廳之中。
如今狐篤雖然職位什麼的還沒有變動,因為這需要徐庶來做最後的調整,但是手痛上的差事卻增加了,這也符合當下的需求。
新加的差事之中,最為重要的就是成都的外圈防禦,從千秋池到武擔山,從木材碼頭到萬裡橋,每天都要進行一趟巡邏……
彆小看這樣的武裝巡邏,在剛剛動亂過的成都來說,確實是能起到一個非常重要的穩定人心的作用,並且像是狐篤這樣的武裝,幾乎就是成都左近的震懾力量。董和將這樣的事情交給狐篤,自然也就等同於把後背給了狐篤護衛一樣。
過了片刻之後,狐篤便是領了最新的命令出來,這一次就沒有和門廳外麵的官吏打什麼招呼了,而是抬頭大步而走,然後到了校場,集結人馬。
新的任務,是從徐庶那邊快馬急傳發過來的……
抄家。
廣漢李氏供認,綿竹秦氏,任氏,參與謀逆,即刻擒拿抄家!
秦氏麼,沒什麼好說的,秦宓跟在李邈身邊搖旗呐喊,怎麼死都不冤,早就被拿下了大獄,也抄過家了,但是任氏麼……
任氏被牽連到了此案當中,確實是出乎了許多人的意外。
雖然說任氏籍貫是在綿竹,隻不過任氏在成都左近也有莊子,位於成都東北方向。狐篤要去抄的便是此處。
成都城內,因為大城少城的限製,所以一般來說院落什麼的都不大,但是在城外郊區,就沒有坊內限製,所以用地都不必節儉,規模相當宏大,若是讓後世那一些在田螺裡麵做道場的房地產賤商見了,少不了便是會心痛不已。
綿竹任氏當下,以任安為首。
任安之前,默默無聞。
任安年少時,師從楊厚求學。勤奮努力,學業優秀,後來到京師雒陽入太學,學五經有所成後,返回綿竹。曾先後應蜀郡太守邀請為功曹,受益州刺史征召作治中,不久便是辭官不做,開始收徒,然後名聲便是越發的響亮起來,雖然沒有號稱『三千徒弟』,但是後來又有太尉征召,就連劉焉到了川蜀之後,都是以禮相待,征召其為官,而任安依舊是推辭不受,名氣也就越發的升騰閃耀起來。
在劉焉還沒有正式和朝廷決裂的時候,劉焉還特意上表舉薦任安,表示『安味精道度,厲節高遠,揆其器量,國之元寶,宜處弼疑之輔,以消非常之咎……』
後來麼,漢靈帝劉宏不知道是沒收到表章,還是沒空理會川蜀,反正沒有及時回複,但是因為這個事情,任安的名氣便是越發的大了起來,不少川內的學子都以其弟子為榮……
這就是大漢士族子弟向上爬,企圖躍遷等級的運作的經典模式,有的運作好了,便是幾代人的風光,有的運作不好,便是一代人的賢名,然後多少給二代目留下一點遺澤,至於第三代麼,就兩字,嗬嗬。不是說這些二代目三代目一定會是多麼的愚蠢無能,但是隻要這二代目三代目稍微鬆懈一些,甚至是在某個節點上走錯了一步,這些向上爬的所付出的努力,就會在瞬間化為烏有。
任安祖輩上並沒有什麼像樣子的先賢,任氏之前不過就是綿竹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主而已,餓不死,但是也算不上什麼上流人物。
任安很聰明,所以他即便是還沒有形成階級的概念,但是也不妨礙他選取了一個最容易提升自身階級的途徑——
讀書。
並且選擇了最容易,也就是最能出成績的『今文經學』。
任安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成功了。
任安知道,名和利是相關的,但也同樣是矛盾的,所以他在當了一陣子官職之後,便是急流勇退,開始廣為收徒……
這個操作的過程,類似於後世各種網絡大V。
引流,固粉。
任安並沒有選擇在他這一代進行變現,而是選擇要繼續穩固下去,成功的塑造出了屬於任氏的框架,隻要任安之子能夠順利的走下去……
當然,在曆史上,任安也就隻有這一代而已,下一代根本就沒有留下任何的信息,或許是因為任安的子孫在任氏膨脹起來的時候沒能守住自我,亦或是遇到了像是當下的情況。
廣漢李氏攀咬出了任氏參與謀逆!
成都之內的抄家,董永做了,那些隻是董和給自己兒子開開鋒刃,見見血而已,但是不能是真的讓董永就和『抄家』這兩個字永遠綁定在一起。
所以這一次的行動,自然就是讓狐篤來執行。
任氏的莊子距離成都二十多裡的距離,狐篤帶著人手,縱馬馳騁,很快就抵達了。
但是當狐篤來到了任氏莊子之前的時候,便看見在莊子外麵已經是一片狼藉,有不少器物被推倒在了莊子大門之前的小廣場上,似乎像是當做了路障,又像是不成型的拒馬,同時莊子的大門緊閉,莊牆之上還有些壯丁在呼喊著什麼。
眼見到了這一幕,狐篤心中便是升騰起了一些疑慮……
要知道抄拿任氏的命令,可是直接從徐庶到了董和手中,而狐篤自己接到了命令之後,便是絲毫都沒有耽擱,直接點兵來到了此地,而現在看起來,這任氏莊子裡麵的人似乎還比自己更早的接到了消息,甚至是還有了一些『防備』?
在這個命令傳達的過程當中,狐篤相信董和不會故意拖延,也沒有必要做這樣的事情,那麼任氏這個消息怎麼來的,就有些意思了,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任氏莊子裡麵的人竟然還想要『拒捕』?
原來狐篤還想著需不需要稍微節製一些,畢竟隻是擒拿抄家,並沒有說要當場格殺,也不是要屠戮莊子,但是現在這些任氏莊子裡麵的人在想什麼?
窺探軍中號令,頑抗逆行拒捕,不管是那一條,都夠任氏喝一壺!
而且在這樣的局麵之下,如果狐篤還留手,那麼恐怕自己也變成任氏的陪葬品!
狐篤微微皺眉,然後也沒有下達什麼戰前動員,便是將戰刀拔了出來,指向了莊子,對著左右呼喝道:『即刻叩破莊門!莊中膽有持械頑抗,不從上命者,殺無赦!』
跟在狐篤後麵的軍校人人大聲領命,便是呼嘯著向前,略微整隊擺出一個鋒矢陣,衝到了莊子小廣場上的時候,隊伍便是裂開成為了三份,一份按照原本的行進到了莊門之處,另外兩路左右張開,開始策馬繞行於莊牆,同時也摘下了弓弩,朝著莊牆之上瞄著,隨時準備射擊。
進入廣場當中的兵卒,開始跳下馬來,清理在廣場當中的那些所謂的『拒馬』,或者說是『路障』更恰當一些。
穀/span狐篤則是帶著一個小隊,在後麵壓陣。在執行這個任務的時候,狐篤心中根本就沒有什麼上陣廝殺的豪情,也沒有什麼興奮的金戈鐵馬的念頭,隻有疑慮。
這種抗拒的行為,有意義麼?
任氏之人想必也是倉促,雖然布障不少,但卻雜亂無章,很快在廣場上的這些雜物便被清理出來。在清理這些雜物的同時,還順便找到了一根較為粗壯的圓木作為撞椎,在叫門無人應答之後,便是直接將圓木撞椎懟到了莊門之處!
轟然幾聲巨響,莊門便已經搖搖欲墜,這時候兩側牆頭又有莊丁冒出頭來,似乎準備向牆外拋射箭矢,亦或是投擲土石之類的樣子,早就有所防備的軍校頓時大喝一聲:『射!』
箭矢弩矢呼嘯。
莊牆之上響起了一連串的哀嚎慘叫。
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然後咯啦聲中,莊門被撞開……
『進!』
正麵進攻的兵卒來不及清理門洞後諸多雜物,隻是直接用盾牌撞開,或是用長槍挑開,然後迅速的開出一條路來,後麵的騎兵便是一聲斷喝,人馬齊進,衝進莊門之中,快速的在那些潰退奔走的莊丁門客之間來回穿插,將他們各自驅趕到不同的區域角落中去。
與此同時,繞牆奔走封鎖區域的兩翼騎兵也紛紛用鳴鏑示警,亦或是乾脆揮刀劈砍,將從莊子側邊企圖逃出的人們逼回。
因為任氏這個莊子,平日裡麵也是用來類似於授課的,有駐留求學的普通學子,也有招攬了不少莊丁門客,此時此刻在莊子之內的人數著實不少,至少有四五百人。但是這麼多人,當下就像是四五百隻羊,咩咩叫著,從這裡被趕到哪裡,然後又從另外一邊咩咩叫著跑到了這一邊,但是有意思的是這些人,怎麼跑都不會跑進狐篤的手下的刀槍範圍之內,就像這些刀槍自帶有一個無形的柵欄一樣……
大概是一個時辰左右,任莊之內的人就基本上控製住了,那些企圖持械頑抗的也都被斬殺當場,鮮血四溢,厚重的血腥味使得那些『咩咩羊』越發的相互依偎著,蜷縮在一起。
狐篤也沒有進莊內,就站在莊外指揮,『嚴守各個路口,看好各個門戶!派人立刻回報有司,速速遣吏,前來盤查清點!』
攻破任莊隻是一個時辰左右,但是後續抄家,清點人頭,押送人員,卻一直忙到了深夜……
狐篤一直帶著人在此值守,等到第二天的太陽又重新升起的時候,在任莊之中的清點才算是告了一個段落。當拿到最終的清單的時候,狐篤才微微有些動容,僅僅是金銀錢幣一項,莊內光窖藏的金銀錢幣,就有三四萬枚,另有不少金錠銀錠,還有許多金銀器皿……
聽到這個數字,狐篤也忍不住咋舌,一個不算是多麼龐大的莊子之中就有這麼多的金銀,若是推及川蜀之中……
更不用說還有那些一時之間難以清點的財物。
同時這裡才是任氏的一個成都莊子而已,若是真的在綿竹本地,還不知道有多少錢財,多少田契,房契,以及各種隱藏的人口戶籍!
門徒三千,是這麼好賺的麼?
狐篤本身雖然也是大姓出身,但是從某個角度來說,當下大漢之中,地方大姓士族子弟的直係子弟,甚少有親臨一線去搏殺的,隻有像是狐篤這樣的,有些吃喝,但是又沒更好的前程的,才會去刀頭上舔血。
所以狐篤自己家中是沒有多少錢的,狐篤拿著這一張清單,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什麼,但是也有更多的疑惑在心中冒了出來……
成都政事堂當中。
上首位空置著,表示著徐庶雖然人不在此地,依舊是這個地方的主事官。董和微微側身坐在次席,半向上首位,也半側身向著下方眾人。
十幾名大小官吏,神情不一,有的情緒激動,有的左右彷徨,有的眯眼微笑,有的閉目養神,人數雖然不多,但是仿佛天下的眾生相一時都落在了廳堂之中一般。
原本在李邈進犯成都的時候,政事堂周邊沾染的血跡早就已經清洗乾淨了,但是在當下,似乎又開始縈繞在每個人的鼻頭之下,透出一股蕭殺的氛圍。
在任氏被抄家的消息傳到了成都之後,這些大小官吏便是不由自主的聚集到了政事堂來,求見的求見,遞條子的遞條子,找人的找人,最後董和便是乾脆叫這些人一同到了堂內麵對麵……
一名中年文士,站起身來,拱手而道:『廣漢李氏,倒行逆施,罪無可赦,這也理所應當……然如今任氏,僅憑一麵之詞,便是圍捕擒拿,抄家清產,未免甚也,還望董公慈悲為懷,以免寒了川蜀子弟之心啊!』
董和瞄了一眼,『杜國輔可是願為任氏,以身家性命作保?』
『嗯?這個……』杜微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怎麼這個意思?是準備將我也一並搞掉的意思?
杜微替任氏發聲,是因為杜微曾經在任安之下求學過。
後世之中,經常有這麼一句話,『今天我以什麼什麼為榮,明日什麼什麼將以我為傲』,且不管說這句話的人自己信不信,HR聽了背地裡會不會嗤笑,但是也足以說明當下的這個情況。
杜微不是傻子,他也知道跳出來講這種話有風險,但是問題是他不能不講!
所謂『仗義執言』,其實背後可能更多的是仗『利』執言。
漢代的經文,講究一個傳承有序,也就是學問從哪一家出來的,到那個人傳授的,都要有脈絡可查,這樣家族經文的傳承才會被人承認。其實這一點有些像是血統一樣,要查祖宗三代的,甚至像劉備那樣,實在找不出來什麼名頭,也要儘可能的往某個人上去靠……
而杜微等人,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是和任安任氏休戚相關的,越是推崇任安,便是代表著杜微的學問越正統。任安的名聲越大,也就代表著將來杜微可以用任氏作為自己的經學傳承的源頭,而現在任氏被判決了一個謀逆,這叫杜微等人,一幫子曾經在任安之下求學的子弟情以何堪?
『國輔此言差矣!』周群站了起來,似笑非笑的說道,『此間行事,乃痛誅國賊,祛除逆匪之壯舉,豈可因個人私情,枉顧國家大事?!如今成都各處之敗壞,皆是此等賊子勾連,罔顧百姓生靈,圖謀大逆所致!若赦任氏,則成都百姓何安,民憤何平?』
周群麼,算是家傳,他父親周舒,也是師從楊厚。
所以……
同行是冤家麼,周舒和任安,周群和杜微之間的關係麼,也就平日嗬嗬了……
之前杜微有多少次明裡暗裡的嘲笑周群,當下周群便是一個加倍再加倍的還回來!
一個是杜微,杜國輔,一個是周群,周仲直,名字都是響當當,倒也正好湊成一對,不是冤家勝似冤家。
董和也沒接周群的話頭,隻是瞄著杜微,淡淡的說道,『杜國輔,可是願為任氏,以身家性命作保?若是真願如此,可寫軍令狀來……』
『嘶……』杜微再吸一口涼氣,然後憤然甩袖道,『某原以為董公仁德持重,愛民如子,卻未曾想竟也是……如此顛倒黑白,此等之官,便是不做也罷!』
說完,杜微便是將頭上的進賢冠取下,重重的摜在了地麵上,然後又將印綬等一並扔在地上,隨後就甩著袖子走出了大堂……